第45章 龙渊

肖凛再迟钝,也不会看不出来贺渡眼神里的含义。

那是赤/裸的**。

太明显了。

贺渡洗过脸,从河边走回来,收起了直白的注视,望向远处草场的方向。

肖凛靠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坐了下来,他不是个有事儿压心里的人,有些话不问他会睡不着觉。但一时,又组织不好语言,不知从何说起。

贺渡道:“回去吧。”

肖凛坐着没动。

“你不想解释解释?”他酝酿了半天,问出来一句意味不清晰的问题。

“解释什么?”

“刚才。”肖凛道,“天天往勾栏跑的人,火还没撒完?”

“我只听曲,从不过夜。”贺渡道。

这话在青楼他就说过一次,当时肖凛没放在心上,但现在再听,却觉得不对劲。他皱了皱眉,道:“你......”

“你头发散了。”贺渡忽然道。

肖凛摸了摸马尾,在地上翻滚太久,果然发绳松了。贺渡走过来,双臂绕过他颈侧,捏住发绳,两边一拉,重新系紧。

倏然的贴近,肖凛闻到了他衣领间散出的杜若香。

贺渡的衣裳从来都是用花蕊熏过的,无论何时,他身上总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味道。

肖凛盯着他的脖颈,一颗清亮的水珠从下巴流进了脖颈里。

不知怎么的,他冒出个古怪念头。美玉何须雕饰,那颗水珠碍眼得很,于是抓着袖子,把它擦掉了。

贺渡喉结一滚,扣住了他举起的手腕。

肖凛没挣扎,只是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让贺渡始料未及。他从未见过一个不谙风月的人,在这种暧昧到几近失控的局面里,居然不躲闪,不退缩,就大剌剌地瞪着人看。

手腕交接的地方,又开始燃起燥热。

对贺渡来说,这样朦胧不清,又类似挑衅的对视,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搞不清楚,肖凛的种种举动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会打破他的克制,让他的冲动越来越烈。

“殿下。”他道。

话还没说出口,草场那头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杨晖的声音远远传来:“说什么悄悄话呢?快些回去了,大伙儿还等着你们呢!”

肖凛这才把手抽了回来。

他走过去牵马,一边道:“杨总督,今天仿佛没看到多少禁军。”

杨晖答道:“知道殿下来骑马,草场早清干净了。而且,禁军人数众多,一向是分批操练。”

“哦。”肖凛点头,“今天在校场的是哪些人?”

杨晖道:“羽林卫和金吾卫。”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两人一前一后飞驰,谁也没再提河边的事。

顾缘生在营地旁脖子都伸长了,才等到两人回来。他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俩掉河里去,被水冲跑了。”

肖凛把马还给杨晖,道:“好久不骑,忘了时辰,失礼了。”

顾缘生望向贺渡,贺渡却在看云。他收回目光,作请道:“柳祭酒给殿下备了份礼,进来瞧瞧?”

肖凛跟着他钻进了帐篷,里头很宽阔,铺了厚实地毯,脚踩上去十分软绵。中央立着一张三尺多高的古铜色大弓,日光照在弓身,折射出炽亮的辉金。

“龙渊?”肖凛脱口而出。

柳寒青道:“殿下还记得这把弓?”

“当然。”肖凛走上前,握住弓身。厚重的触感如此熟悉,弓身上参差的划痕,是岁月与征战留下的印记,“这弓,怎么会在你这里?”

柳寒青道:“长宁侯走后,他的私产尽数充公拍卖,这把弓也不例外,是老师买下的。”

“白相?”肖凛怔了怔。

“不错。”柳寒青抚摸着完好无损的弓弦,“老师说,宇文府的家传弓,流落到了外人手里,太可惜。再者,能拉开这把弓的人不多,到了不会用的人手里,更是辱没。这把弓,本就该是殿下拿着。老师近日忙于春闱,脱不开身,就托我将龙渊送还。”

肖凛郑重拱手,深深作揖:“多谢柳祭酒。改日,我必亲自登门向白相道谢。”

“殿下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柳寒青赶紧扶起他,“物归原主罢了,不必言谢。”

顾缘生摇着扇子笑道:“连我都听说过龙渊的大名,一般非两人合抱,根本拉不开弓弦,连长宁侯世子都欠点火候。殿下可拉得开?”

柳寒青笑道:“听老师说,殿下十四岁时就拉满弓了。”

“十四岁?”顾缘拿折扇遮住了嘴,不由自主地看向肖凛异于常人的双臂,“怪不得我掰手腕输给殿下,就算是不言兄来,也赢不了吧。”

贺渡道:“确实赢不了。”

顾缘生把折扇插进腰带里,道:“殿下,可否把这弓抬出去,我试一试?”

“又开始不自量力了。”柳寒青挖苦道,“上次掰手腕还没丢够脸?”

顾缘生道:“已经丢光了,不差这点。”

他这不拘小节的态度让肖凛很欣赏,道:“顾大人随意,不过,缺点东西。”

顾缘生问:“扳指是吧,禁军那里有,我让人去找个来。”

肖凛摇头:“不是,龙渊不同于寻常弓弩,不用拇指拉弦,而是三指并用,中指上需得戴个指环,或者指套,否则会勒破手。”

顾缘生道:“我让禁军去找。”

不多时,禁军送来了练箭用的指套。龙渊被抬出去架在弓台上,和人差不多高,可谓庞然大物。它所用箭矢也是特制,有寻常羽箭三倍粗。

顾缘生戴好指套,挽起袖子,扎起马步,俨然一副要和龙渊拼了的架势。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弓,屏息拉弦。

顾缘生自小习武,自信至少能拉开个三分之二。然而刚上手,就觉得弓弦硬得离谱。本是牛筋做的,但却比铁丝还刚。才拉到一寸,额头和胳膊上的青筋全部暴起,大腿站不住开始颤抖。

“砰”一声巨响,弓弦脱手崩了回去,龙渊弓身一震,震得顾缘生倒退两步。他低头看着手指,即使戴着指套也被勒得通红。

“这不对吧?”顾缘生自我怀疑,拉到这程度连个响箭都放不出去,“这么紧的弦,是用来射人还是射大象的?”

肖凛道:“是用来射龙的。”

“什么?”顾缘生抬头看天,“龙在哪儿?”

肖凛道:“太祖立国时恰逢天灾,连下两个月的暴雨,黄河改道六百里,差点吞了整个冀州。钦天监认为是有恶龙作祟,太祖就下令铸造了这把弓,放在日月台祭天。龙射没射下来不知道,水患倒是真平了。”

“怪不得名为龙渊。”顾缘生道,“有这么灵验?”

贺渡接话道:“雨不会一直下,但黄河会一直决堤。水患平了是因为时任都水使拼上九族性命,束水攻沙,修建大堤之功。太祖就把这把弓赐给了都水使,一并封爵,赐号长宁。”

“原来如此。”顾缘生讶然,“长宁侯祖上竟是水利官出身。唉,同是都水使,显得我像只一事无成的猪。”

“现在的都水监和那时职责不同了。要是拿九族相逼,顾大人也会青史留名。”肖凛笑道:“这把弓非常硬,不是你那样拉的。”

他转头,“给我个指套。”

“不行。”

肖凛看了贺渡一眼。贺渡道:“你左臂刚受过伤,别逞能。”

“已经好了,再说用力的是右手。”肖凛道,“别废话,给我一个。”

贺渡顿了顿,从无名指上褪下一枚银戒,道:“这个行吗?”

这枚银戒较寻常戒指略宽,带有开口,可调节粗细。

肖凛微怔:“你要把这个给我?”

“嗯,送你。”贺渡拉起他的手,将戒指放在他手心里。

肖凛捡起来转了转,是一个没有任何雕饰的素圈。他应该很喜欢这枚戒指,从未见摘下来过,且保养得不错,一丝磨损和脏污都没有。

肖凛调了下粗细,戴到了右手中指上。

“来,站直。”他拍了一下顾缘生的背,顾缘生立刻挺得比树干还直。

肖凛站到他身后,抬高他的手臂,道:“拉弦。”

这居然是要亲自教他。顾缘生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把手指勾了上去。

肖凛的手覆了上来。

粗糙的手掌摩擦着顾缘生的手背,感觉到肖凛近在咫尺的呼吸,他耳根瞬间红透,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贺渡。

贺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往哪里看。”肖凛道,“看那棵树。”

顾缘生打了个冷颤,赶紧挪开目光,直勾勾地盯住校场旁的一棵杨树。

肖凛左腿抬起,一脚蹬住弓身,带着他往后一拉——

顾缘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就瞬间在臂上爆发,牵动着他向后拉。弓弦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向外撑开,逼近紧绷的极限后,泛起平滑的光。

顾缘生根本顾不得看树,他惶恐不已,总觉得弓弦下一刻就要崩断抽到自己脸上。但他一动不敢动,因为肖凛贴在他身后,能清楚地听到沉稳且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肖凛呼吸一屏,弓如满月。

“松弦。”肖凛在他耳边说。

力道一收,弓弦回弹,特制的羽箭破空而去。巨大的反弹力把顾缘生带得向前倒去,眼见脸要着地,突然腰上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捞了起来。

“轰——”二十丈外的杨树应声折断,扬起漫天灰白尘土。

顾缘生愕然回头,肖凛眼里含着笑,但却并不是在看他。

顺着那目光望去,他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贺渡。

贺渡将肖凛拉弓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像一面舒展张扬的旌旗,前所未有的认真,沉着,将体内无人可挡的力量展露无疑。

那一刻,他身上似有光。

“手疼不疼?”肖凛转过头,问顾缘生。

顾缘生摘下指套,摸着快出血的手指,摇了摇头,一改嬉皮笑脸,正色作揖道:“谢殿下指导,顾某受教了。”

肖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客气。”

龙渊百步穿杨的威势,引得演武场旁休息的禁军纷纷侧目。那箭矢直贯树干,将杨树劈成了两半。打树尚且如此,若打在人身上必得东一块西一块。禁军成群结队围了过来,想看看能开此弓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许对世子殿下无礼。”杨晖抬手驱人,“去去去,跑你们的步,别瞎凑热闹。”

肖凛笑道:“没关系,想试的都来吧。”

禁军蜂拥而上。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不但没有不耐烦,还相当谦逊礼貌地颔首回应,为人解说拉弓的要领。

他没有将龙渊收起来独享,反而像方才教顾缘生那样,手把手指点每个愿意尝试的人。

禁军在他的允许下一个个排队试弓,但能拉开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兴高采烈地上去,垂头丧气地下来。

肖凛却没有指指点点,只是笑着鼓励:“已经很不错了,再练两日,就比我拉得还稳了。”

肖凛身上有种独特的亲和力,他不会故意卖弄,也不高高在上地审视他人,与贺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度完全相反,很快和禁军打成一团。

也难怪,他能将西洲十万将士收编成只有一颗心脏的血骑营。

贺渡有些感慨,这样的亲和力他从未感受过,原来肖凛凶巴巴的一面,竟是专门留给他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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