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游船

次日傍晚,肖凛带着姜敏一块出了门。

晚云数片,初月如钩,御河上流光溢彩,数十条画舫泊在岸边。夹岸摆放了一长溜的盆景山茶,夜色中开得春意盎然。

岸边百姓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应有尽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扯着嗓子高喊卖货。看似繁华一片,实则只能远远过个眼瘾,能登上画舫的人非富即贵。

杨晖花了大价钱,包下了船队中间的一艘,备下美酒好茶等着肖凛。肖凛登上船没多久,远方传来一声号角,画舫依次入水起航,围绕御河环游。

这艘画舫上坐的尽是禁军要员,除了杨晖,还有禁军四卫上将军和其亲信。一群人出来跟肖凛打个招呼,寒暄了一阵,就又钻回船舱去掷骰子搓麻将去了。

杨晖笑道:“我陪殿下玩两把?”

“不会。”肖凛诚实地道,在京师,他应该算得上无趣的那类人,既不吃喝,也不嫖赌,连找乐子都不知道去哪找。

杨晖笑着解释:“这阵子操练紧张,难得放松一下,带他们出来小玩几手。”

肖凛笑道:“杨总督不用跟我解释。”

他走到船舷边,双臂搭在木栏上,往河岸望去。

正是华灯照夜,明月当窗,琼楼朱阁层叠错落,灯火交辉,将夜染上道道流光。长安城从外面来看,永远是这般美丽。可他却想起了西洲,西洲没有这么多绚烂的点缀,回忆里尽是漫天黄沙,和绵延千里的荒凉戈壁。

在王都鸣沙郡,没有这么多的百尺危楼,白日里风卷沙砾,入夜后有胡笳声起,再听不到人声。那里的天高,云淡,市井灯火不会湮灭星河的颜色,而是与之遥遥相映。

西洲并不热闹,但却舒畅辽远。在那里,连呼吸都是放纵的。

杨晖看肖凛兴致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把韩瑛拉到一边打听发生何事。当然,什么也没问出来。

画舫行出码头,两岸竖起了圆靶。每艘船上配有独特颜色的箭矢,哪艘船射中靶子最多,下船时可得一盆宫中花房新培育的绿山茶——“缥山黛”。此花世间罕见,价值连城。

花不花的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让世子殿下整夜闷闷不乐。杨晖取了弓箭来,道:“殿下要不要试试手气?”

肖凛接过一看,弓是寻常木弓,弦松得像棉裤腰。配的箭矢为了不射到人,箭头被彩绸包了起来,上面沾着颜料,可以在靶上留下射中的痕迹。

“聊胜于无。”肖凛搭箭拉弓,“我试试。”

一箭放出,正中靶心。

“好箭法!”杨晖拊掌夸赞,肖凛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顿时觉得这夸赞有点尴尬。

肖凛又搭上一支箭,道:“杨总督有话就说吧,这里也没旁人。”

船行过一段弯曲河道,可以看到为首的画舫正驶向前,挂着彩缎的蛟龙头十分惹眼。杨晖看着那边,道:“殿下可知,那艘蛟龙舳里坐的是谁?”

肖凛道:“长安世家,来来去去就那些人,还能是谁。”

杨晖道:“是陈清明。”

肖凛道:“我没记错的话,是尚书令陈大人的侄子,安国公世孙?”

“不错,未来的京军统帅,就坐在里面。”杨晖道,“只可惜温室里长大的花,一代不如一代,想来,很难再像他祖父那般强悍了。”

肖凛又射一箭出去。其余船只掉落在河岸上的弓箭越来越多,唯有肖凛这边百发百中,靶上一排红色颜料痕迹,河岸已经有人冲着他吹口哨叫好。

他扣着斗笠,把面纱拉得更紧了些。

杨晖见他不说话,旁敲侧击地道:“只要安国公在,京军就是个坚不可摧的铁盾。”

“那是当然。”肖凛道,“没点真本事,怎能在武将之首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

杨辉不知肖凛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不接自己的话茬,试探两次落了空,有些急了,干脆铺开了道:“杨某,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杨晖斟酌了下措辞,才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年,禁军愈发被边缘化。皇室早已不再信任我们,御前侍卫的差事落到巡防营手里,我们却沦落到巡大街守城门。虽说自武举开科以来,世袭军户子弟少了许多,可在这般不受重视的去处里,新进之人心气儿也难免被消磨许多。杨某以为,禁军这股颓风必须得改。但杨某久居京师安逸之地,未曾上过战场,练兵总欠火候。故而斗胆相求,望殿下能到禁军之中,指点一二。”

他这话说得相当圆滑,没直接提训练禁军是为了日后抗衡京军。他摸不准肖凛与贺渡究竟谈到了哪一步,不敢把宝全然压在肖凛身上。

这倒是让肖凛松了口气,要是杨晖直接把话说穿,他反而还要怀疑这人的脑子好不好使。

然而,他依旧摇头拒绝:“我不会去校场。”

杨晖没想到他拒得这么直接,有点下不来台。肖凛又道:“禁军人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有好事之徒多嘴嚼舌。要传到宫里,让御史参我一本,说我贼心不死、妄图染指京师兵权。这口锅,我可背不起。”

杨晖讪讪道:“殿下大可放心,不会有人敢乱说。”

肖凛道:“看来杨总督对自己御下的能力很自信。”

杨晖默然片刻,道:“杨某,有个不情之请。”

他压低声音说了一段话。肖凛放下弓,往指根压了压戒指,敞亮道:“这件事,我赌不得。不过,我倒有个人选,可以代我去。”

杨晖眼睛一亮:“谁?”

“我的亲信,她叫文佑宁。”

杨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问道:“此人,可是殿下的血骑兵?”

肖凛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训练禁军绰绰有余。不过劳烦杨总督一件事,不要说是我推荐来的。”

杨晖了然道:“这是自然。”

画舫驶过打靶河段,肖凛箭无虚发,缥山黛的归属已经毋庸置疑。船渐渐驶向城中央,两岸连廊高台上,文人聚坐投壶射覆,饮酒赏月。一簇簇烟花倏然升起,于中宵炸开万盏流光。飘洒而下的片片浅影中,将一人的衣袂照得猩红如血。

肖凛愣了愣。

几乎同一时间,贺渡也转过头来。隔着重重人群与繁华,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与肖凛对上。

肖凛像被刺了一下,没料到他会在这里,手松了围栏,落荒而逃般钻进了船舱。

里头的禁军正玩得兴起,大吼大叫,看到他进来,齐齐停下。肖凛也不知怎么就脑子搭错了弦闯了进来,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坐会儿,他摆手道:“不用管我,你们玩你们的。”

禁军又喧哗起来,韩瑛冲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道:“别傻站着,走走走,一块玩两把。”

肖凛被扯上赌桌,无奈道:“我真不在行。”

韩瑛拿起骰盅,道:“不玩复杂的,掷骰子比大小还能不会?”

肖凛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是因为这个,总会被裹挟着做些违背心意的无聊事。他又不好拒绝韩瑛的热情,勉强跟着玩了几把,结果输掉了一整荷包的钱。

大半个时辰后,画舫绕行一周,回到了城中。肖凛和杨晖辞别,连缥山黛都没领,就匆匆下了船。

码头人挤人,他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却没有看到那抹触目惊心的朱衣。

他有点恍惚,贺渡应在京畿。也许是这两日来的精神紧张,眼花看差了人。

姜敏早看出他主子的心神不定,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到嘴边却成了一声“咦”。

肖凛道:“咦什么咦。”

“那不是,贺大人吗?”姜敏指了指前方。

一群人簇拥之中,贺渡拈着酒杯,倚着长廊栏杆谈笑风生。月华明净,他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将他脸庞映衬得丽而不曜。

肖凛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特别。即使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依旧能在芸芸众生里让人一眼望见。

几乎在姜敏话音落下的同时,贺渡抬眼看了过来,看到肖凛,唇角笑意更深,让肖凛装作看不见走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便放下酒杯,径直朝这边走来。

肖凛开始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等他走近,掩唇咳嗽了一声,道:“好巧。”

贺渡道:“是很巧,殿下原也有赏花观月的情致。”

肖凛道:“你不是在南郊?跑这儿偷懒?”

“京军驻地,我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贺渡四下张望,道:“人太多,借一步说话。”

肖凛迟疑片刻,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姜敏正要跟上,突然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揽住了脖子。他怒而回头,撞上了郑临江笑嘻嘻的脸。

“你上哪儿去啊?”

一股浓烈的酒味,姜敏皱着鼻子把他推开,道:“当然是跟着我家殿下了。”

“殿下跟贺大人谈要紧事,你掺和什么。”郑临江道,“不许去,陪哥喝酒去。”

“你有病。”姜敏道,“我为什么不能听,我还要学一学呢?”

郑临江纳罕道:“你个兵,学什么玩心眼子的东西?”

姜敏一本正经道:“我还能一辈子是兵?我以后要当将军的,当然要多听多看多学。”

郑临江微微睁大眼,随即笑道:“哟,看不出来,你小子志向还挺远大。”

姜敏白了他一眼,道:“要论想往上爬,谁比得过你们重明司。”

郑临江摇晃着酒囊,望月长叹道:“我才不想往上爬,登高易跌重啊。我呢,只想挣点银子,混吃等死。”

姜敏哼道:“混吃等死也得有这个命,我要这样,明天就被旗人杀了。”

郑临江想起他说过,自己的家就是毁于旗人之手。他把酒囊递了过去,道:“良辰美景,别说煞风景的话。来,喝一口?”

姜敏嫌弃地道:“这酒有什么喝头,你真应该尝尝我们那儿的烧刀子,就知道这是什么假冒伪劣的东西。”

“以后有机会,我定去西洲,让你请我喝一壶。”郑临江拽着他胳膊,“行了,这个不乐意喝,哥带你去买别的。”

“你——”姜敏只来得及往肖凛离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就被他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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