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清伯府。
南苑肃整好,照风进屋里回禀。
“大人,先前的刺客都被清理干净了,府中侍卫已补进,各处布防也完成了。”
谢无晏正在长案后处理军情急报,闻言略略点了点头。
照风犹疑一下,又道:“大人,伯爷在外求见。”
“不见。”谢无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道。
“是。”照风领命,大步往外走去。
谢无晏执着军情的手一顿。
“慢着。”他抬头,忽然唤住他。
照风止步,谢无晏长指敲了敲长案,将手中的急报往案上一丢。
半晌,他道:“你去挑个吉日。”
照风疑问:“大人,办何事的吉日。”
“喜事。”
照风张张嘴,脸上一片迷茫:“谁要办喜事啊?”
“我。”
照风不动了。
他直挺挺杵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木楞楞地看着谢无晏:“啊?”
谢无晏挑了下唇,随手拿起案上的紫毫笔向他掷去,“啪”得一声,正中他的脑壳。
照风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看谢无晏的表情,显然他并没有听错。
他迟钝地揉着发懵的脑壳,缓了足足半刻钟,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大大……大人!您要娶亲?!娶谁,娶谁啊!”
一个大男人,竟发出了尖叫,不堪入耳。
谢无晏往后一靠,颇有些闲适姿态,等到照风尖叫够了,他才慢条斯理道:“不用你管,先去挑个吉日。”
他不让管,照风也不好追问,他在原地兴奋地搓手,又问道:“大人,那您这次是娶妻还是娶妾啊?”
谢无晏的眸光一顿。
这个问题,他竟还未想过。
娶妻还是娶妾?
他对女人挑剔得很,活了这么多年岁,也不过遇见了这么一个合心意的,说不定往后数十年,她会是他后院唯一的女人。
既是唯一一个,若是做妾,未免失了排场。
可若是做他的妻子……
也不行。
娶妻议程繁琐,若成为他的妻,她便会被许多人盯上,她的处境会变得危险。而且……若她有一日失了可爱,脱离了他的掌控,处置一个妻子,可比处置一个妾要麻烦多了。
谢无晏垂下眼梢,眼睫拉下细微的阴影。
照风等了许久未等到他的回答,他挠挠头:“大人?”
“先去挑日子,其他以后再说。”谢无晏翻开急报,挥退了他。
……
小郎回禀完,瑶玉率先反应过来。
他登时一拧眉:“他怎么又来了!”
虞雪坠将手中的豆花轻轻放下,低声问:“他找过我很多次么。”
“你不在这几日,他天天来找你。”瑶玉翻了个白眼,“献殷勤,不害臊!”
瑶玉一直不喜欢傅锦,听到他如此唾弃,虞雪坠不由弯起唇角,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渐渐幽深。
仇人总会相逢。
对于这个上辈子捅死她的人,她从未想过要放过他。
虞雪坠从瑶玉袖中抽出帕子,慢悠悠擦了擦唇。
豆花的香甜还在唇齿间,她叠着帕子,仔细回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和傅锦已经相识了。
眼下他们二人的关系……哦,正处在眉来眼去、暧昧不清的时候呢。
虞雪坠记起来,一双眼睛笑得潋滟如波。
“瑶玉,陪我去见他。”
……
春好处的一层,金箔贴顶,翠玉作壁,是整座馆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偌大的一层被分成了数个小室,每个小室精巧曼妙,却又风雅不同,客人可凭喜好选择。
傅锦和她约在一层的容溪雅间。
虞雪坠踩着光可鉴人的木地板,穿过环绕的长廊,和瑶玉一前一后来到了雅间门口。
霞光从外面铺展进来,夕阳的余韵红得似血。
虞雪坠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没有停顿,一把推开了门。
容溪雅间是馆中风格最清雅的小室。室内引着一汪活水,淙淙流水中漂浮着冬日盛开的鲜艳梅花,满室都是梅花的冷香。
门响,坐在长案前的青年抬起头。
他生着一张如玉的面庞,手中正捻着一朵娇嫩红梅。刚从水中捞出的花瓣濡湿了他的指尖,他捻着湿花端坐在那里,宛如嵌入画中、不染尘埃的谪仙。
这就是傅锦。
他朝她弯起清澈的眼眸,嗓音泠泠如玉击:“小雪,你来了。”
虞雪坠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再次看到傅锦,她竟还会觉得惊艳。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色的皮相,更是因为……那萦绕在他周身,洁净而清冽的气质。
如今的傅锦刚刚及冠,比之上一世两人死去之时,此时的他更加青涩。年轻的郎君,仿佛是世上最干净的人,就像那云端之月,让人不可遏制地想要珍视他,想要仰望他。
上一世,她就衷情迷恋于这种气质,不可自拔地爱慕上他。
最后毫不设防地栽在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虞雪坠心中发冷,眸中的惊艳之色荡然无存。她站在门口,并未进去,似笑非笑地瞧他一会儿。
“傅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傅锦抬起清隽的眉眼,怔怔问她:“小雪,怎么了?”
“没什么。”虞雪坠歪了歪头,慢悠悠道,“我讨厌你,不想再看到你了。”
傅锦错愕,白嫩的面皮发红,手中湿花凋零,落在了地上。
虞雪坠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反应。
其实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和傅锦也并没有相识多久。
一个月前,她在京都城外骑马,不小心跌了一跤,崴伤了脚。就在她坐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她遇到了傅锦。
那日天光朗盛,傅锦穿着一身织金锦衣,如从天而降的明月,令她一见倾心。
在她咚咚的心跳声中,傅锦半跪在她面前,温柔地帮她治好了脚,还体贴地送她回了春好处。
两人自此结识,傅锦便时常来春好处看她,他对她又温柔又好,仿佛他对她亦是一见倾心。
这一个月,两人的感情发展迅速,离互诉爱慕,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了。
所以任傅锦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虞雪坠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错愕许久,缓缓从长案后站了起来。
年轻郎君的身姿颀长而清瘦,他走到虞雪坠的身前,垂头凝视着她:“小雪,别说气话……”
他抬手,想帮她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在耳后。
“啪”,虞雪坠抬手,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手指打了开。
傅锦的手指蜷曲一下,面色由红变白。他轻声问:“为什么?”
虞雪坠瞥向雅间中的一顶帏帽,语气凉凉:“傅郎君出身清贵世家,既看轻我,何苦与我交好?”
“小雪,我没有……”
“哪里没有?”虞雪坠抬抬下巴,指了指那顶帏帽,“若未看轻我,为何每次来春好处都戴着帏帽,遮遮掩掩?既如此见不得人,那便不必来见了。”
“而且……”虞雪坠笑了下,“我现在真的很厌恶你,你这张脸……真是让人倒胃口。”
她站在艳丽的光晕中,用一张鲜花般的脸,轻飘飘吐着最伤人的话。
傅锦的脸色霎时雪白。
虞雪坠很满意他的反应,像是亲手毁掉了自己最爱的瓷器,那碎裂的声音,令她舒畅得浑身战栗。
她瞥他最后一眼,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瑶玉没想到今日竟是这样的转折。
他咧着嘴,半是挑衅半是嘲讽地朝傅锦喊道:“傅郎君,慢走不送!容溪雅间的账别忘了结,一个时辰一金!一文都不能少的!”
话毕,也不管傅锦煞白的脸色,他朝着虞雪坠欢快追去。
虞雪坠停在了二层窗前。二层开着支摘窗,她抱臂倚在窗边,垂眸往窗下看着。
瑶玉噌噌跑上来,又噌噌跑到她的身边。他兴高采烈道:“小雪,你总算想通了,你刚才骂的可真好听!那傅锦瞧着都快晕过去了!”
他痛快笑着,虞雪坠嫣红的唇瓣随之一弯。
方才她只是和傅锦短暂地见了一面。这随意骂的几句,只是她的开胃小菜而已。
重生一次,她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只是现在,还未到杀他的时机。
因为傅锦身上有一个谜团,她还没有解开。
上一世,傅锦为了夺权,曾将她幽禁在宫中。知道被枕边人背叛的时候,虞雪坠痛恨得浑身发麻。可除了痛恨,她更多的,是感到震诧。
因为傅锦夺她的权夺得太顺利了。
他的手段稳而狠辣,竟能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将她架空,他顺利得让虞雪坠不可思议。
上辈子她和傅锦相识五年,她自认为无比了解他。傅锦体贴入微,日日围绕在她身畔,只爱做些风花雪月之事,他不可能拥有这般的能力。
那只能说明,傅锦的背后有人。
定然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势力,在帮傅锦。
可有这般能耐的,会是谁?可惜她还没有弄明白,就死在了傅锦的刀下。
虞雪坠仍然记得,临死之前,傅锦对她说的那句“身不由己”。
上一世,她死得憋屈,她到死也没从傅锦的嘴里问出来,到底是谁在他的背后,帮着他架空了她。
这一世,她要想坐稳帝位,这个谜团,她必须要解开。
傅锦背后的人,她必须得找出来斩尽杀绝,她不能任这么一个强大的隐患活在暗处。
而要想找到那个背后之人,傅锦是上辈子留给她的唯一线索。
所以她不得不暂时留下他的性命。
有朝一日,她一定会顺着傅锦这棵藤,揪出她上辈子真正的仇人。
……
“哟,傅锦出来了。”一旁的瑶玉忽然眉开眼笑,探头望向窗外。
虞雪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支摘窗外。
春好处的玉帘摇动,门口铜铃锒铛作响。
傅锦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微垂着头,墨色束发在日照下浮动着柔滑的色泽,那张好看的脸完全暴露在明亮的天光之下。
他没有再戴上帏帽。
一时间,春好处外传来一片骚动。
往来出入春好处的都是风流之辈,且女客偏多,男客很少,出入这里的男人会被怀疑有龙阳之好,男人们唯恐玷污自己的名声,很少有人敢来这里。
且像春好处这等风花雪月的销金窟,正经人家都是避而远之的。
所以傅锦从春好处中出来,格外引人注目。
路人们议论纷纷。
“这不是傅家三房的那位嫡子傅小郎君吗?”
“哪个傅家?”
“还能哪个傅家,澧阳侯傅家!”
“澧阳侯?那等清贵的名流世家子怎会出入此处?你莫不是看错了?”
“不可能看错,这位傅郎君单名一个锦字,其才华横溢,名满京都,我认得他!”
“那他怎么出入此处……”
“真是人不可貌相,从前他高高在上的,一副规矩守礼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长得干干净净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的……”
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
傅锦的面色如常,但袖下的手指紧紧捏在了一起。他一言未发,回头往上看了一眼,对上虞雪坠的视线。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安静地朝她做出口型:“小雪,我走了。”
傅锦的马车渐渐驶离平康坊,虞雪坠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傅锦这番姿态,真是忍辱负重啊。
也不知道是对她用情至深,还是别有目的。
虞雪坠抱着手臂,若有所思。
遥想上一世,她从未对傅锦有过疑心,因为他们两人相识于微时。她曾天真地以为,傅锦在她还是孤女的时候就喜欢她,那他喜欢的一定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帝位和权力。
所以她从未对他设防。
后来那柄满是缺口的剑捅穿了她,她才知道,所谓的三年夫妻,伉俪情深,全是骗局。
如今细想,傅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她的呢?
他们的感情,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虞雪坠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紧紧盯着傅锦消失的方向。
若傅锦已经开始布局了,那是不是说明,他背后的人也已经出现了?
是谁?会是谁?
上一世,那些围绕在虞雪坠身边的人,悉数涌入她的脑中。那些人或是笑意晏晏,或是恨她入骨,亦有人皮笑肉不笑,满脸写着算计。
要想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中找出一人,简直难如登天。
虞雪坠有些头疼。
瑶玉在这时大笑不止:“澧阳侯之孙出入春好处,此事很快就会传遍京都,咱春好处的风头,再无人能压得过!”
他开心极了,虞雪坠扭头看着他。
少年的笑容灿烂,嗓音如流动的溪流,生机勃勃。
虞雪坠眨了下眼,唇角蓦地弯起。
来日方长,盘根错节的关系总有理清的一日,何必急于眼下。
她将头枕在瑶玉的肩头,笑意澄净,心情明晰轻快起来。
“好瑶玉,春好处没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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