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鸟啼,冬日的暖阳徐徐升起,今日,是虞雪坠上朝的第一日。
她早早醒来,暗一先来禀报。
昨夜他已按照虞雪坠的吩咐,将金盏安置在京都郊外的一座山庄中,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十分适合病人居住。
虞雪坠对金盏另有安排,但还未到任用她的时机。而且她不能让谢无晏知晓金盏的存在,否则他会对她中毒的事情起疑。
所以她暂时将金盏安置在了山庄中,她差人为金盏送去许多银钱和名贵药材,让那个姑娘好好养养瘦弱的身体,多陪伴一下生病的母亲。
金盏的事情办的很妥当,虞雪坠夸奖了一番暗一。
暗一受宠若惊,黝黑的脸上生涩地咧出笑意。
虞雪坠笑着让他退了下去,她唤来梳洗的女侍,为她换衣绾发。
今日是她第一次临朝,虞雪坠颇有些期待。
玄红织金的朝服是为她特制的,前后刺绣着九条飞龙,飞肩层叠上挑,束带嵌着滚金的珊瑚珠,令她看起来光彩烁烁,华贵威仪。
女侍为她梳起高髻,两侧簪上莹白的芙蓉玉环,插最后一支金簪的时候,瑶玉走了进来。
“我来。”他挥退侍女,将金簪拿在手中。
春好处的乐舞伎都会梳发,审美当世一流,瑶玉也不例外。他拿着簪子,在虞雪坠的发上比了比,而后缓慢地横插进她的发髻。
赤金的大簪极长,簪首是龙凤衔珠,这般穿过浓密的发髻,簪首恰停在她乌黑的鬓边。
金光灼目,映衬着花容月貌,她像一个高不可攀的神女。
瑶玉晃了晃神。
虞雪坠满意地看着镜中,冷不丁看到瑶玉在愣神,不由问他:“怎么了?”
“我觉得你好像哪里变了。”瑶玉愣愣看了她一会儿,迷茫道,“可能最近总见你穿女裙,我还没习惯吧。”
他自言自语着,却想不明白,最后甩了甩头,索性将这件事抛却脑后。
瑶玉复又嘻笑起来:“昨夜陛下和大都督谈得顺利吗?”
虞雪坠抚摸着簪上龙凤衔的明珠,轻笑道:“顺利的。”
昨夜她只用了一点手段,便安抚住了谢无晏。
她才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可不能在明面上得罪这个狗贼。
瑶玉从八宝匣中挑挑拣拣选出一副金镶红宝石的耳坠,轻轻穿入她白皙的耳垂,在镜中端详她的脸:“陛下和大都督很要好吗。”
他并不知道虞雪坠和谢无晏真正的关系。
这都是些隐秘之事,但虞雪坠不想瞒着瑶玉,她转身,凑在他的耳侧,小声道:“并不好,我得想办法杀了他。”
瑶玉惊诧,小声问她:“为何?”
“他想篡位。”
瑶玉顿时满脸怒容。
少年的一口白牙恨恨磨起,他咒骂了一句民间俚语,低声道:“陛下,你想怎么杀他,我帮你?”
虞雪坠扑哧一笑,她轻拍着他的肩头:“你可不行。”
瑶玉也觉得自己不大行,他苦苦皱眉:“那怎么杀?”
虞雪坠抿唇一笑。
从那日下毒失败后,她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杀了谢无晏。
上一世她刺杀过他很多次都失败了,这一世,她不想再重复上一世那些无用的刺杀手段。
她想换种方法。
这几日她苦苦思索,倒是想出了一个能杀死他的关键人物。
只是这个人物不太好接近,她需要用些迂回的手段。
虞雪坠抬头,问瑶玉:“南岑什么时候回来?”
南岑是春好处的头牌。上个月有个江南的富老太爷过六十大寿,那老太爷极爱听琴,而南岑弹得一手好琴,老太爷的子孙便花重金将南岑请去了江南,为富老太爷贺大寿。
瑶玉道:“上次南岑来信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算算时间,这几日应该就能到京都了。”
“等他回来,你带他入宫见我。”
“嗯。”瑶玉认真记下。
这时门外内侍进来,中断了他们的谈话:“陛下,去慈寿宫的时辰到了。”
新帝临朝第一日,需先去慈寿宫请安。
虞雪坠抚了抚天子朝服上的褶皱,应了声好。
……
慈寿宫。
麻姑献寿的博山炉里燃着浓郁檀香,太皇太后坐在背镶玉石的扶手椅上,阖目静思。
虞泽正在不远处用早膳。五岁的孩子调皮贪玩,将汤汤水水吃得满身都是。
房嬷嬷站在太皇太后身侧,轻轻为她按揉额角,日头渐高,她看了眼天色,嘀咕道:“都这个时辰了,那位怎还不来请安。”
太皇太后阖起的眼睑动了下,下垂的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无论多晚,她都得来,这是规矩。”
房嬷嬷神色颇有些忿忿:“那位的架子摆的十足,她都登基多久了,竟一次都没来叩拜过您,这般不孝,也不知要逞什么威风!”
“一个民间长大的丫头,能懂什么礼数。”太皇太后讥讽道,“莫急,她这威风逞不了几日。一个女子而已,有的是人要将她赶下那位子。”
“陛下驾到!”
外头传来太监尖细响亮的通禀声。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了眼。
她抬手挥了挥,房嬷嬷松开捏额的手,垂头后退一步。
紫金珠帘晃动,虞雪坠穿着朝服,迈过高高的门槛,含笑走了进来。
“见过皇祖母。”
她微微弯身,向她行礼。
太皇太后凌人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她。
虽穿着威仪的九龙朝服,但无论是身段还是脸蛋,都显示这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这样年幼的女孩儿,想要坐稳朝堂,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太皇太后眼中的轻视毫不遮掩,她啧了一声,年老的身体往后靠去:“起来吧,哀家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
虞雪坠起身,对她话中的机锋置若罔闻。
太皇太后的慈寿宫奢靡华贵,精贵的檀香浓郁熏着,不远处的虞泽刚吃完饭,正在一角玩绣球,绣球高高抛起,他旁若无人地欢呼着,没有人提醒他,让他向她行礼。
虞雪坠淡淡扫了一眼,含笑不语。
太皇太后端详着她那张笑脸,觉得她实在是不机灵。她抬手示意,屏风后走出两个低眉顺目的女侍来。
“今日你与哀家初见,作为长辈,哀家该给你一份见面礼,”太皇太后缓声道,“哀家听闻,你登基之后,身边只有一个男侍贴身侍奉。你一个女子,让男人照料起居实在是不成体统,今日哀家便送你两个贴身女侍吧。”
那两个女侍走上前,朝着虞雪坠盈盈福身。
虞雪坠面上仍是含笑:“谢皇祖母,孙女收下了。”
她丝毫没有推拒。
太皇太后眼中的轻视愈发明显,她似笑非笑地向两个女侍嘱咐道:“日后你们,可要替哀家好好照料陛下。”
“是。”女侍们低着头,齐齐应声。
……
从慈寿宫出来,虞雪坠收获了两个眼线。
她笑意盈盈,并未将她们放在心上。
辰时将至,今日是她临朝第一日,她的心情极好,甚至觉出了几分兴奋。
与她同样兴奋的,还有满朝堂的文武朝臣。天微亮,他们便排队入了宫,今日是他们与新帝第一次在朝堂相见,他们要追随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君主,在今日总算能见分晓了。
天光破晓,吹散清晨的薄雾,遥远的天际红光四溢。
浮光殿的琉璃瓦华彩耀目,蟠龙金柱拔地而起,上首的金銮椅闪着灿金明光。
殿外鞭鸣。
啪——
啪——
啪——
三道脆响一过,龙椅斜后方的团龙纹朱帘被内侍恭谨挑起。
虞雪坠从里迈步而出。
浮光殿宝顶悬珠,宽敞亮堂,她一掀衣摆缓缓而坐。
这本该是群臣高呼的时刻,然而此时,殿中群臣齐列,个个却站在原地,神色微妙。
虞雪坠知晓他们微妙的原因。
她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眸,望向殿前。
金銮椅的台阶下,一个老者正跪在那里。
老头儿穿着三品官员的朝服,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佝偻的身躯瘦骨如柴,他跪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一双年老发灰的眼睛锐利盯着她。
虞雪坠回视着他。
因为重生,她认识这个老头儿,他是当朝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的魏东临。他年过七十,是满朝堂岁数最大的老臣,又处在言官的高位上,天不怕地不怕,整个朝堂没人敢惹。
如上一世一样,魏老在她临朝第一日,要送她一份大礼。
虞雪坠有些想笑。
遥想上一世的今日,她对朝堂一概不知,她谁都不认识,乍一坐在位子上,陡然见一个凶狠的老头跪在地上直勾勾盯着她,那时的她着实有些紧张。
上一世她先开口,问殿下跪的是何人。
老头早就等着她问询自己,她一问,老头的嘴便滔滔不绝,连喊带骂,给她初次临朝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这一世,虞雪坠可不能让他先张嘴了。
今日是她的临朝第一日,这般吉利喜庆的日子,少一个仪式都不行。
就让老头儿在那跪着吧。
她身体往后一靠,没有任何要搭理他的意思,目光淡淡地瞥向王相和宋相。
朝堂中寂静一瞬。
任谁也想不到,新帝就这么无视了殿中那么显眼的一个人。
王相和宋相相视一眼,两人迅速领悟了虞雪坠的意思,当即带头跪在地上,高呼:“陛下万岁!”
群臣们急忙紧跟着跪下去。
“陛下万岁——!”
山呼万岁,三跪九叩,缺一不可。
殿外禁军金枪杵地,锵然作响,磅礴声势由远及近,传入她的耳中。
迎着旭日的盛光,虞雪坠轻启朱唇,缓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呼声回响,经久方绝。
这一切,真是悦耳极了。
虞雪坠含笑喟叹一声。
仪式并不复杂,很快便完成了。上一世的遗憾得到了弥补,令她深感满足。
此时,她终于有心情正眼看向殿前的人了。
老头儿还在跪着,因着她的无视,一张褶皱的脸变得青红交错,胸腔也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虞雪坠眨了眨眼,葱白的指根撑住扶手,身体往前一倾:“殿中跪着的是何人?”
魏老隐忍着怒意,昂首道:“老臣乃大渝朝三朝元老、现任三品御史大夫魏东临!”
“哦,魏大人为何跪在殿中?”
“君有大过则谏,老臣身为言官之首,今日要向陛下谏言!”
即便早就知道他的真正意图,虞雪坠仍旧让他说了下去:“魏大人请说。”
魏老盯着她,嗓音沧桑而响亮:“老臣上谏,请陛下即刻禅位!”
他的话一出口,满朝堂寂静得落针可闻。
群臣们的神色再次微妙起来,朝堂的气氛变得诡异而玄妙。
虞雪坠仍是那温和的笑意:“魏大人为何要让朕退位?”
“陛下是女子,女子怎能登在大位之上?”
“怎就不能?”
“大渝朝绵延三百年,除却开国女帝,历任帝王都乃男子!男人为尊,天下方可长久,而女子坐在帝位上,尊卑颠倒,必将引来天下大乱!”
虞雪坠追问:“为何要除却开国女帝呢?没有女帝,何来三百年的大渝朝。”
“陛下也知,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魏老厉声道,“三百年,沧海桑田,吾与众臣侍奉君主,但跪不惯女子!”
“大人不是正在跪着么?朕瞧着你跪得十分习惯。”
魏老:“……”
朝堂中,有人突兀地笑了一声。
虞雪坠循声望去,就见谢无晏抱着双臂,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一抹弧度。他站在群臣的前列,像是个来看戏的。
这一道笑意令魏老愤然无比。
他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但他跪得太久了,年迈的身体颤颤巍巍,爬在地上难以起身。
这是极狼狈的一幕。
有过上一世的经历,虞雪坠很了解魏老。
他今日的谏言,并非针对她。如他所说,他认为“尊卑颠倒”,便会“天下大乱”,他今日这般顽固,只是为了给大渝朝求一个安稳。
他呵斥她,贬低她,在没摸清她的脾性之前,就敢在她的临朝第一日叫嚣她,他是在豁出性命上谏。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臣,为大渝朝呕心沥血数十年,敢于上谏,不畏生死,这无疑是令人敬仰的。
虞雪坠虽知道他错了,但她却不想折辱他。
她有她的胸襟与气量。
虞雪坠淡淡看了眼宋相,宋相会意,当即上前,双手将魏老搀扶起来。
魏老终于站了起来。
他干瘦的身体佝偻着,步履蹒跚,声音却仍是洪亮:“老臣跪陛下,是跪的先帝那道传位遗诏,今日老臣冒死上谏,并非儿戏,陛下莫要戏弄老臣!”
“请陛下即刻禅位!”
虞雪坠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临朝第一日,便被谏言退位,她大概会是史书上的第一人。她望着魏老:“若朕不呢。”
像是早知道她会这样回答,魏老抬起枯瘦的手,解下官帽的系带。
乌纱帽置于地上,他又颤巍巍脱去朝服,将朝服叠得整整齐齐,置于乌纱帽一侧。
魏老穿着单薄的灰色中衣,头上稀疏白发凌乱地垂下来,他仰首道:“若陛下不纳谏,老臣便辞去这无用的官职,撞死在这大殿之中!”
朝堂再次寂静得落针可闻。
虞雪坠抬眸,看向众人。
王相蹙眉沉思,静默不语,宋相盯着手中的笏板,一动不动。所有的人都垂着头,无一人为她说话。
每一个人都想知道新帝会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就连谢无晏也不例外。
他们虽低着头,但每一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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