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声音虽低,这话也还是被妊婋和厉二娘听见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皆蹙起眉头,难道造反军是她们引来的?
千光照看见她们神色不安,只微笑道:“山路崎岖,谅他们今日寻不到这里,还请安心住下,别担心。”
随后又问她们是否需要斋饭,妊婋指了指少年们堆放在地上的包袱,说她们自带了干粮,不必劳烦观中斋堂。
千光照又走出门指给她们看这边院中打水烧柴盥洗的地方,见她们安顿下来,才携了那道童,不慌不忙地去了。
见观中人都离开了这边小院,妊婋把门关上,回身跟众人围坐在敞厅中间,一边拿出干粮来吃,一边回忆她们往西来的路上,可曾遗漏什么东西,被造反军发现了不成。
大家回想了半日,东西都吃完了也没想到能留下什么痕迹,她们昨日在山里赶路时,造反军都在山下往幽州城进发,应该不会留意到山上才对。
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又开始下雨了,厉二娘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这雨下得及时,昨日才有山路塌方,我看造反军不会冒雨往这边来。”
妊婋也看向窗外:“今天咱们先在这里歇下,明日放晴就走,不管那些造反军是不是咱们引来的,早点走也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厉二娘回过头来:“这里往寨子有别的路吗?若还是原先的路线,恐怕明日走不了。”
“还有一条崖间小径。”妊婋说,“从这道观的后门出去,往北有条石崖路,比山里的路还好走一些。”
“你对这儿倒熟。”厉二娘走回来坐下,“以前来过?”
“听人说的,今天来这里的路,我也是头一回走,果然能到这里,那说明后门石崖路也能走。”
厉二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来时路上她就听妊婋提过,她们这次要去投奔的那位山寨二把手,曾打发人到幽州城同妊婋说过几条山里路线,想来这道观后门的石崖路,也是那时候告诉她以防万一的,看来这位寨中英豪,是个心思细腻的可靠人物。
听了这话,大家也都不再担心,眼下能有一处屋顶避雨歇宿,又有路可通往她们来日要去的地方,此刻吃饱喝足,正好放松休整。
少年们却是闲不住,纷纷看起了敞厅四周摆放的拓片裱框,因有妊婋的嘱咐,她们也不去摸,只是凑到近前看那些字,都不认得。
妊婋自己也只是在街头自学了些笔画简单的字,通不成个体系,更没法儿教她们。
这一行人里,只有厉二娘是正经读过两年书的,认字还全些,此刻在这一帮小文盲跟前,竟能充个学究了。
因方才见妊婋给自己选了名字,少年们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听了厉二娘说姓从姥姥处来,都开始努力回想,有记得的,也有不记得的。
厉二娘说:“你们年纪小,恐怕不记得这些,随姥姥随娘都是一样,实在都不记得,就自己另起一个也使得。”
随后她又带着众人,将那拓片上的字,从笔画简单的开始,教她们一一认起来。
妊婋没去凑热闹,她见屋里角落摆着一个空的土沙盘,于是拿起旁边的细木棍,独自蹲在那里,歪歪扭扭地照着拓片写下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骤雨初歇,夕阳赶在日落前进了山,将她们这间敞厅照得金灿生辉。
少年们这日午后学了不少字,厉二娘又给她们留了功课,说明日还要查考,另一边妊婋也把自己的名字练会了。
大家仍旧回到敞厅中间围坐下来,少年们左一句右一句,满眼崇拜地问起学究是如何识字的,因大家这日都给自己选了名字,于是又问厉二娘本名叫什么。
厉二娘被少年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接过妊婋推来的沙盘,写下一个“媗”字:“我名厉媗,姥姥说此字古意通‘喧’,意为声大显赫,她说我出生时哭声震天,从小嗓门就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又因我上头还有个早夭的长姊,在家中排行第二,街坊都只叫我二娘,说这样称呼亲切,叫开之后本名倒是少有人知。”
随后厉媗打开了话匣子,给她们讲起自己的事来,原来她的姥姥是个稳婆,也懂些医理,能识字看药方子。
姥姥本想让她学些医术,将来做个妇医,于是教她认字识药,又送她去念了两年女子私塾。
等她长到十五岁上,终于能跟姥姥学着出诊,却有官府发出公文,称往后民间行医需得在府衙领牌,无牌行医遭人告发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从府衙领牌自然不容易,不仅年年交钱,亦且限制多多,第一条就明白写着,领牌行医仅限男子。
当时也有人家无视公文偷偷请医婆来家给妇女瞧病,却有那起算计男人,待家里人将病看好,转头就上衙门告发领赏,又讨了退还的医药钱,把那医婆送进了大牢。
从那以后,再没有哪个医婆敢冒险给人瞧病,都纷纷改换行当做起旁的营生。
因这些事,厉媗彻底断绝了行医的心思,不久后姥姥去世,她跟人学起做浆汤茶水,每日挑两担出门,早晨卖浆,午后卖茶,独自一人赚些微薄收入勉强度日。
大家听完,都不免为她感到遗憾,妊婋更是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世道真正可恶!”
“这世道真正可恶!”
无独有偶,就在道观另一头的厢房里,恰有一人好巧不巧,与妊婋几乎同时说出了一样的话来。
这是太平观南院的一间小巧静室,同道观中其余房舍一样,都是通屋铺着叠席,室内也没甚器具,只西窗下摆着一张矮几。
此刻正有两个人盘腿对向而坐,矮几上两只茶盏中,冒着丝丝摇曳的热气。
坐在北侧的千光照,听了这句关于世道的愤慨之言,只是伸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看向面前人:“世风日下,吾辈自当各寻出路,善士携众来此,亦非坐以待毙之人,不若化胸中愤懑为利刃。”
方才说话那人定定地看着千光照,握起拳头:“若强贼果然搜寻到这里,俺带她们杀出去,必不带累道观!”
千光照神色庄重:“太平年月出世为的是修心,如今乱世已至,再要一味只知避世,就失却道心了,请善士勿要愁烦,既邀了你们上山来,自然同担外患。”
那人沉吟片刻,认真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午后的事,又问:“今日那群来借宿的女孩子,莫不也是从造反军手里逃出来的?”
千光照放下茶盏,转头看了看西窗外,思忖道:“她们说自己是从幽州城里来的,我想她们应该在造反军抵达前就进山了,大抵是要往北去,只因大雨滑坡,又见造反军上山,才往西边来借宿的。”
对面那人轻叹一声:“那估计是听到风声提前逃出城的,瞧着还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就要在这样乱世里奔波,何其苦也!若非俺们来这一遭给宝地招了祸事,她们还能留在这里避一避。”
千光照却说:“这样世道,避也不是常法,善士不必如此自责。”
随后二人又就造反军搜山进展聊了两句,千光照说观中库房里现存有防身兵器,问对方会使刀剑的人有多少,明日取出来分发,以备不时之需。
那人闻言再次抱拳向千光照郑重道谢:“不管过去会使不会使,从今都要学些枪棒,俺这就跟她们说去,明日再同她们一起拜谢仙长!”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千光照才起身同那人告辞,离开了这间静室。
暮色已落,道观南院中人影寂寥,千光照转道往观主灵极真人的院里去了一趟,在里面跟观主说了一阵话,出门时,她手中多了一串铁钥匙。
又转过一处院落,四周房屋烛火微明,隐约能听到谈话的声音。
千光照站在院中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窗子,屋中那些人,都是师妹千渊海昨日晚间带回来的。
山下的造反军,从平州开来的这一路上,打着“杀豪强,分膏粱”的口号,收获了不少乡间民众的支持。
军队路过庄院村寨,杀了不计其数的地主乡绅,广开粮仓,并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大肆征兵。
大量青壮男投入造反军,当队伍开到幽州城外时,造反军人数已比出发时多了三倍有余。
队伍中除男人外,还有五十余个女子,都是造反军路过村寨时招募来的,负责给男人们洗衣做饭,按月领钱。
开始时,造反军中还有些口头上的军规律法,那些随军女子与男人们分营驻扎,倒也相安无事。
但随着队伍里的人迅速多起来,军法不再如先时严明,总有人来到女子营地说荤话调笑,甚或有企图动手动脚的。
山中暴雨那日晚间,就有几个男人悄悄潜入女子营地欲行不轨,被发现时混战了一场,其中两个男人被失手打杀。
营地一度闹将起来,其余男人见死了人,就要往中营去见首领,要求处死带头打人的随军女子,并严惩整个女子营,说是她们引诱在先。
那群女子见苗头不对,一起趁夜雨闯出营地,逃进了西边大山。
其时恰逢太平观有人下山探看幽州城的情况,碰见了这群正在山里打转的女子,便邀请她们往道观里躲避。
当日晚间一群人顶着雨在山中狼狈疾走,将几处山坡踩得泥泞松动,待她们走后,又下了两个时辰的暴雨,山北侧在凌晨时分轰然滑坡,拦住了妊婋等人的北行之路。
千光照站在院中回想这两日的事,四周屋子里人声渐低,烛火也陆续灭了。
月华更显明亮,她见时候不早了,捏了捏手里的钥匙,抬脚往西走去。
太平观西侧有一座地库,千光照来到门口时,师妹千渊海正提着灯在这里等她。
二人相见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一起向里走去,走过幽深的地下甬道,尽头是一座漆黑铁门。
千光照用钥匙开了锁,随后跟师妹一左一右,合力打开了大门。
“轰隆隆……”
妊婋在黑夜里一翻身坐了起来,旁边的厉媗也起身侧耳倾听:“打雷了?”
妊婋眨眨眼:“好像是。”
“那明天咱还走得了吗?”
“明早再看吧。”妊婋往窗外瞅了一眼,月光皎洁,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可能是旱雷,“应该不会再下那么大的雨了。”
少年们都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熟了,她两个没再多说什么,倒下接着睡去。
一夜寂静。
敞厅里众人在柔和的晨光中醒来,她们在小院中洗漱毕,妊婋检查了屋中拓片没有磕碰损坏,大家把东西收拾好,背上包袱来找千光照道别。
道士们此时已结束了早课,都在正堂外吐纳练息,打拳舞剑。
妊婋饶有兴致地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当中有穿劲装的,也有穿布衣长裤的,看上去是些俗家人,也举着各式各样的刀剑,笨拙地跟在后面练着。
庭院角落里有个女子,拿了刀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她跟随造反军原本是想赚点钱,前日跟众人仓皇逃出来时也没想太多。
早起听闻造反军正在搜山捉拿她们,想到那些蛮不讲理的男人,她却有些怕了。
要是被活捉回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刀挥起来朝自己比划了一下,想做个自刎的预演。
不料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见对方颈侧刀疤分外骇人,不禁吓了一跳。
“连死都不怕,不如带几个人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妊婋轻轻扳了一下她的手腕,“持刀第一要义,刀锋必须永远朝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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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闻雷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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