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战火一触即发。

不过瞬息,伴随一声直插云霄的攻字,漫天的夕阳被残血染红。

这夜,攻城投石之声不绝于耳。城中百姓彻夜望着城墙之外似火石般的箭雨。

……

两方交战的第三天,衢通孤立无援,成困兽之势。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让衢通措手不及的,是城中秩序太乱,竟生了起义。

有人纠结人手,让衢通陷入内忧外困之境。

衢通城破已是必然。

温嫽对起义有所耳闻时,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且连皋埠村,也受起义之兵所扰。

这些起义兵不去别的地方,唯独视世家大族为眼中钉肉中刺!值此乱际,非啖下这些大族们一口血肉不可。

城中的豪族张家,是第一个受洗劫的。

紧接着第二个是柳家。

王家,是对方在有了财资和人手的壮大后,准备打砸的第三个目标。

把王家放在第三,是因为王家是衢通郡望中最团结的,还和太守府关系密切,起义军也知这是最难啃下的硬骨头。

只能把他定为第三个目标。

王善单表情略皱。

他已经听了张柳两家的惨况,张柳两家除了逃窜的,其余无一生还。

这些人是真对大族有血恨。

他们王家若是与其交缠起来,得不偿失。

“老爷,不如向太守府求援。”一老奴斟酌片刻,缓慢道。

若是太守府肯出人镇住这班宵小,王家便不必不胜其烦。

这几天皋埠村的外围已经与对方起过小规模冲突,无端端城还未破,皋埠村就已经四死十五伤。

再被对方损耗下去,届时就算王家能抵御的了,也得损失不小。

王善单想了想,摇头。

太守府正面临破城之危,怎有余力分兵来替王家解决骚扰。

他只能自己组织人护卫王家。

“加强守卫便是,到底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信王家人还对抗不了对方一群流乱之人。

“是。”

王善单自信有自信的道理。

这群人和王家你来我往好几天,最终迫于人心涣散,不得已辗转下一处。

但他们没有机会了,城中太守终于抽出人手来解决他们,斩了为首几人。可紧随其后,也是最坏的消息,太守要强征男丁,其中,王家这些有私兵的,尤甚。

太守甚至亲自来王家,叫王善单出面,动员皋埠村的人为守城尽力,不许安守一隅。

太守:“唇亡齿寒,城若破,王家又岂能幸免?”

王善单不欲掺合这事,他想的只有自保。

不动声色,“翁公让善单且妥善思虑两日,毕竟阖族之命,皆系善单。”

太守点了点头。

行。

可于他来说的行,那就是王善单不允,王家就换一个人来允!

太守才转身,便见他身畔武士擒拳拿了王善单。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王善单才骇了脸色要持拳对冲,却因对方先发制人,一招之下便被剪了手死死压在地。

王善单猛地抬头,“太守这是何故!”

太守望来,“我已说过,要你族中三百私兵。”

王家也只有三百私兵。

王善单绷了脸。

太守:“我给你一刻钟时间考虑。”

王善单的脸越发黑。

……

最终,衢通城太守带走了王家所有私兵。

不日,王家私兵上城墙。

同日,官府之人继续强制征兵,凡是壮丁,皆编队入伍。

如此,衢通城满打满算,又守十四日。

次日,城破,满目疮痍。

流兵四溃,家宅难宁。

王家首当其冲。

温嫽目睹了最心惊肉跳的场面,也十分倒霉,竟被对方盯上,满脸横肉提了刀朝她奔来。

温嫽咬咬舌,转头不要命的跑。

可她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娄傅帐下这名壮汉,他甚至还故意戏弄她,在掷了一块石子砸得奔跑中的她跌倒后,驱着马,转圈对着匍匐于地的她蔑笑。

温嫽大喘气,下意识抓紧一块石头。

她回眸看对方,心提的非常非常紧。

壮汉其实不太舍得杀她,她长得貌美,这时露出恐惧的眼神,更是让他十分兴奋。

粗拉的摸摸胡须,忽然,拍了拍马,让它猛地一个喷啼,鼻息热气浇了温嫽一脸。

温嫽被喷了一口的马儿唾沫星子。

“……”

忍住了,只不断一再后退。

并找准机会迅速爬起来,硬着头皮跑。

壮汉倒也放任她跑,在他看来她早已是笼中之猎,他要杀她又或是要强了她,这些不过是喘个气的事。

他现在就是爱看她拼了命要逃,却被他玩弄股掌之间的状态。

逗弄临死之前的猎物,让他非常兴奋。

发个恶笑,“好好跑,真能跑远了,爷回头给你赏个爽的!”

温嫽听得心都凉了半截。

尤其,紧跟着就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

温嫽栽一个跟头,再次跌到地上。

身后,男人哈哈大笑。

温嫽继续忍,选择把手中的石头越抓越紧。浑身绷成最紧的模样,只等男人下马来,向她靠近。

她不知道被如此穷追不舍她还能不能活,但无论如何,拼死也得给他脑袋上来个疤!温嫽的胸口剧烈起伏,边往后退,边大喘气不断。

男人下马。

温嫽继续后退。

男人抬起刀,刀尖指向她的方向。

可温嫽看他的架势不是要她的命,他的刀尖是对准了她的领口,要她无衣可遮。

“!!”

温嫽脑袋一空。

下意识揪紧衣裳。

男人牛哄哄撇了撇嘴巴,更是,忽然对着她做了个提裤的动作。

温嫽……温嫽算是被他耍弄够了。石子不知不觉,在紧张中差点已经抠进她的肉里。

她全身上下都做蓄势待发状。

忽而,温嫽更是差点被风吹草动骇的下意识把手中石子扔出去,她竟听到一声破空声,有箭射过来!

对着谁的?

她还是壮汉?

温嫽条件反射闪开。

壮汉也条件反射一闪,并警惕着环顾四周。猛然,他看向一个方向,也是这时,这个方向中一男子持戟一跃,横眉冷目直袭他颈项。

杀气逼人。

温嫽趁此头也不回跑远。

匆匆中,回眸一次,看到的是她分外意外的一个人。

竟然是王五郎。

这个已经许久不见的人……

他没有远离衢通城吗?他竟然就待在衢通城外?

温嫽停下了脚步。

王五郎这时也解决了壮汉,满脸溅血的望向她。除此之外,他的衣裳上也都是血,像是经久未洗的模样。

他抿唇向她靠近几步,疲惫哑声:“王家其他人,现今在哪?”

王家……那已是一个死地。

温嫽灰一道白一道的脸微微抬了,她囫囵擦一擦,“烧杀劫掠,流兵肆虐,王家……所剩无几。”

所剩无几。

王五郎不禁握紧了染血的长戟,滚了滚后喉结,双目赤重,“那我父亲呢?”

“兄长呢?”

温嫽摇头未知。

他们看不上她,城破前逃走未带她。

她是自己日等夜等,于今日城破混乱中找到的出城机会。

温嫽给王五郎的回答只能是摇头。

王五郎抿了唇。

忽而,他转身就走。

他没有再向温嫽问任何事,也没有要带上她的意思。

温嫽哪里看不出来呢,她握了握被石子确实咯出血的掌心,无声嘶了一声,也打起精神朝另一个方向走。

……

风声鹤唳,风餐露宿,这些现在用来描述温嫽的生活,最准确不过。

且还要再加上一个,邋遢狼狈。

温嫽辗转多日,直到到了四月二十九,才敢于河边小心净面,让自己短暂干净一些。

她望了望自己手心的伤口。

由于环境太差,这道伤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好全,现在,还有化脓的趋势。

手都不敢握的太紧,温嫽小心翼翼拿着芦苇把脓挑开。

河对岸,响起马蹄声。

温嫽下意识把手收进怀中,如惊弓之鸟望向对岸。

看规模,是一大队门阀车马,对方停下,准备于河边饮马。

温嫽庆幸这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对面的人看不到她,紧绷之后,便犹豫着继续处理伤口。

再不处理已经不行。

不知不觉,她埋头间,河对岸竖起数十道火把。

看形势,竟不仅仅像是要饮马,更似乎,今晚要直接在河畔夜宿。

温嫽觉得河面反射出的火光太多了时,一抬眸,便见对岸仆从众以百计,甚至,马匹也众能达百。

乌泱泱的马儿并排立于河岸,埋头饮水。

温嫽下意识再往后瞥,还瞥见仆从之中站了一名着飘逸大袍的郎君,以及一位妇人。他们眼神尖,也早已借着火把燃起的光看到了她。

温嫽遮面转身离去。

对面一人眯了眯眼,在温嫽转身的那刻,俯首冲身边的仆从附耳说了什么。

于是温嫽还没能走远呢,便被四名驱马涉水而来的武士追上拦住。

马儿俱是高大,温嫽被迫仰头看向他们。

武士们声音分外宏亮,“我家主人请小娘子一叙!”

温嫽:“……”

那,她能不去吗?

默默看一看这些面无表情的武士……答案明显是不能。

她拒了,或许就得直接被他们拎上马带过去。

想了想他们还算有礼的态度,又忆及对岸还有数百人……温嫽从来识时务,便微微螓首,作了半礼,“然。”

武士们挑一挑眉,直不楞登笑了。

对于她的识时务,好像比较满意。

一人立即翻身下马,抬手请她上马。

温嫽抬头看了看,坐上去。

武士在她坐稳后,牵好马绳,带她再次涉水,回到河岸对面。

“主公,人请来了。”

武士放下马绳,朝为首最温润之人拱手作揖。

温嫽朝那个人看去,男人高挑的丹凤眼,笔挺的鼻梁,目光也正看她。

温嫽收回目光,下马后垂头不语。

温运伐对于她的不言不语到没有不高兴,刚刚扫视过,发觉她的容貌比刚刚隔岸看着还要耀眼夺目,如此,此时心下的决定倒是又变了。

看一眼旁边的大嫂。

“大嫂觉得如何?”温运伐说。

叫温嫽过来,是看中她周正,想让她给家中小妹当个婢女。小妹即将出嫁,仆从是越多越好,也越周正越好,不能选了丑的跟着。

温大嫂看向温嫽,先言:“抬起头来。”

温嫽顿了几息,才回应她的话,抬起脑袋。

她先审视了这位妇人。

妇人面盘圆润富气,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的。她满头的华翠此时也多而不繁,和王家未衰落前,打扮的喜好一模一样。

又一个大姓大族,只是,不知是哪的。

温嫽轻轻敛了下颌,不言不语。

在未明白情况前,对方人多势众,她并不想惹怒了他们。

静观其变。

温大嫂看了温嫽许久,她几乎从她的头发一直看到腰上。

而看完,她觉得温嫽无论是哪一块,说实话都挑不出不好的。

这女子衣着脏虽脏,可这份内敛古朴的气质,以及懂得看形势的性情,很符合世家大族挑人的条件。

唯一的缺点就是……相貌太出挑了些,比家中小妹胜过三筹都不止了。若是让她跟着小妹陪嫁,那到底是给小妹添嫁资,还是添堵呢?

在温大嫂看来是添堵多一些,小妹肯定也不想身边跟着个这么出挑的婢子。

“不好。”温大嫂说,“不适合跟着小妹去谢家。”

温运伐倒也点点头。

但他接下来说了一句让温大嫂十分意外的话,“那留在我身边做个侍书的婢子吧。”

温大嫂微微大了眼睛,惊愕不已。

武士们也十分惊愕,瞠目结舌。似乎都没料到这位温家掌权人会说出这句话。

温嫽同样微微抬眸,看向这个男人。

温运伐也目视着她,他不看其他人的反应,只看她,“你不乐意?”

温嫽当然不想为奴为婢,更不想签为奴的契书。

无声刺探了下他的性情。

垂目,轻声,“若实话相告的话,我不愿瞒您。我此生不愿为婢,我家中丈夫,也不忍见我为人侍下为婢。”

温运伐挑了下眉毛,她原来已经嫁过人了?

“夫家何人?”淡淡问起。

“衢通王氏,王家三郎王懈籍。”

温嫽知道这些大姓大族最在乎对方是否是同样的地位。

王家,曾经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户,对方肯定知道王家。

只不过,再大也是昔日的事了,没落起来,也就是那么一朝一夕之间而已。

如今撑着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在高门大户中耳熟能详的姓。

温运伐的确知道王家。

王家厄运,以及衢通所有大姓的厄运,他也都已经有所耳闻。

王家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家了。

笑了笑,“原是王家。”

“倒是温某是才言语有所放肆。”

可温运伐这两句后,依然是未遣温嫽走的意思,他改而淡淡说,请她上门小坐。

温嫽不知道他怎么非要她跟着他,但忖度数息,且得知这位温家掌家之人是要去哪后,她答应了。

他去哪都行,只要不是去衢通,还有别的战乱之地,那她都能跟一阵。

她此时迫切所要的,只是远离战乱之地。

点头肯了。

……

温运伐手下的文士也好奇他为什么非要留下温嫽。

“温生另有考量?”

谁也没往温运伐好美色的方面想,他们深知温运伐不是这样的人。

温运伐闲适盘坐着,“世间美人多,可美的如她这般叫人心乱的,少。留她在身边,总归有能用到的时候。”

他不好美色,总归有好美色的人,到头来就能用上温嫽了。

温嫽后来也猜出,温运伐会厚待她,还是因为她这副好模样。

只看他每日遣仆婢送到她跟前来的衣裳,首饰,还有香粉一类的东西,就知道他是因什么看中她了。

温嫽对此不算厌烦。

这是阿父阿母生给她的,她珍惜还来不及,怎会因此生厌?

在被温运伐安置到温家大宅的一角后,温嫽看他确实不是让她为奴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

她成了温家人心知肚明提不得说不得,属于温运伐格外关照的一个女人。

……

六月初。

短短一个多月过去,局势变了又变,以燕城盘踞的大司马,占领了越来越多的城池,连衢通郡,短短时间里也几番易主,在温嫽不知道的时候,如今为大司马所踞。

温家对此最为乐见其成。

因这个这月月底家中小妹便要嫁谢姓!

虽这个谢不是大司马本人,可对方终究是谢,这就代表温家走了最对的一步路。

温家为此对这门亲事越发看中,就等着这月月底即将到来的吉日。

……

月底至,成亲吉日如约而至,温家门前宾客如云。

这番锣鼓喧天的热闹,连远居温宅犄角旮旯的温嫽也听到了。

望了望那边,她成亲那日好像也挺热闹?只是,当时真心为她庆贺之人,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阿父阿母已经不在,没有人为她出嫁高兴。

她所嫁的那个人,因两家天差地别,他的家人也不为这门亲事高兴。

而如今,短短半年,她又变成了丧夫的寡妇,王懈籍跌下山崖死去。

世事难料。

……

温谢两家成亲的事,正好驻扎在亳圾郡的谋士羌申,夜观星象后,溜溜达达来到大军主帐,说:“主公,谢家有喜。”

被唤作主公的男人抬了乌眸。

他一身薄披风加身,黑目冷峻有神,眉峰间是森森然的寒意。

男人凝几眼谋士羌申后,慢条斯理抬了凌厉的下颌,“羌公何出此言?”

“温谢两家添喜,不月便有新丁降生。”

谢家又添一名新丁,可不就是喜事?如今乱世,最重要的就是人啊,羌申弯了嘴角。

“谢惝?”谢屹支问。

谢屹支只记得族弟谢惝正是这几日好像要成亲。

羌申点头,“正是谢左尉。”

对方年轻才俊,和温家女正是门当户对。

谢屹支敲敲桌面。

他为人还算大方,几息后,往后微靠,道:“我不在燕城,羌公具封信回燕城,让从我私库中取尊送子观音,贺族弟新婚之喜。”

能为谢家添丁,那也是功劳一份。

羌申点头去办。

并忽然插嘴,“主公,您也该考虑子嗣与后代了。”

连这一辈最小的谢左尉都成亲了,已经二十有五的主公,也该给燕城的谢宅添个女主人了!

如此,谢家才算真的后继有人啊。

谢屹支不以为意瞥瞥他。

他倒也不是抗拒,娶妻生子没什么好抗拒的,他只是一直没那个看中的人罢了。

真有能让他看中的,娶妻生子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羌公又看中哪家的女儿?”

每回羌申打听到哪家大姓有合适的女子,都会突然和谢屹支叨叨这事,谢屹支已然习惯。

单臂持着剑,目光索然的望着羌申。

羌申:“衢通的卢家女,主公不如见一见?”

“卢家还有幸存?”不是被娄傅打的已经死的死,残的残?

衢通的大姓就没有一个结局是好的。

就算是后面残余逃跑的王家人,也被娄傅盯上穷追不舍,俱是身首异处。

羌申知道主公是误会了,这天底下不止一个衢通郡,还有一个衢通州呢,他指的是衢通州的卢家。

“是通黎卢家。”

衢通州那边,卢家世代聚居的地方就叫通黎。那边的卢家人,也通常被人唤作卢通黎。

谢屹支言:“那边属于娄傅的势力。”娄傅不敌弃了衢通郡后,就奔去了衢通州。

羌申:“以主公之能,拿下衢通指日可待。”

谢屹支听笑了。

但羌申这句话说对了,他下一步的目标,确实是衢通州。为此,也正好需要和温运伐商量一件事。

如今温谢两家是儿女亲家,这事到也撞的正是时候。

“卢家的事押后再说。”

谢屹支不紧不慢,“羌公帮我再送封信去温家,我见见谢家这门姻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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