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修真界头一等大事自然是有人飞升。

本来飞升就飞升了，宗门挂匾上吹他个千八百年，师长欣慰个后半辈子，仇人自惭形秽郁闷一生也就罢了。

可这次飞升的这位着实不一般。

其一，他宗门没了。

门匾没得挂，神位没地供，堂堂一个飞升了的神仙连道观都没一个，真是寒酸。

其二，他师长也没了。

死了十多年，魂飞魄散，他亲手杀的。想来他飞升后全是骂名，竟然没一个人替他说句好话，也是活该。

其三，他仇人太多了。

想一个人，刚刚百岁就登了仙，如此天纵奇才，有的是人想结交。他没有宗门师长，天底下却总该有愿意造观的陌生人。哪怕供奉他只是为了借法力呢？

可惜没有。

一个神仙飞升前众叛亲离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竟然还能仇满天下。

真是怪了。

*

“真是怪了！”

那人一拍桌，义愤填膺：“持静真人范湃——这等叛出宗门、欺师灭祖、自甘堕落、恶贯满盈的人，竟然还能飞升！如今阳陵因他大旱，若我是那旱死的数万人之一，我真要死不瞑目！”

一年来，人们的口诛笔伐一天赛一天的热闹，传闻已经有好几个无情道修士在愤怒中破了功，道消身殒，这笔账照样压在范湃身上。

于是史书又添一笔，两笔，三笔……每年一笔。

令人欣慰。

百年之后，无情道的祖师爷大约终于看不下去了，暗中骂醒了徒子徒孙。总之，本年范湃那页史书总算消停了。

积年仇恨，到底不过黄尘清水，百年走马。

范湃本人在风暴眼呆久了，任名声山河日下，他是没什么感受的。见自己这么过气，还有些唏嘘。

他一口喝了杯里的冷茶，走出客栈。

他已经在镇上徘徊了好几天，熟门熟路地扭身钻进一家面馆，要了碗素面。

临走，他照旧买了两个包子。

店老板是个八方来财的长相，人也和气，笑眯眯地认下了这位新来的老顾客，问:“少侠要去哪里?给家里人带饭两个包子可不够的!”

范湃惨淡地笑笑，答:“我去找死，路上馋，留着自己吃。”

他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边走边研读。屠龙决，一本憋屈中的憋屈，套路中的套路，古早中的古早类型文。

如果范湃有幸没飞升，他万万不会看这种东西折磨自己。

可惜他早在百年前就飞升了，飞升得还有点不妙。

那时，初上仙界的范湃站在飞升台上，一座缺了个口的石碣圆润地立在眼前，挡住了他离开的路。

天边传来温和的声音，温和介绍道：“看到这个圆了吗？”

范湃仔细观察片刻，诚实道：“不太圆。”

温和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范湃莫名有种熟悉感，好像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有什么陷阱一样，于是万分谨慎道：“总不能是因为我吧？”

温和的声音：“恭喜你，答对了。”

范湃先发制人：“我什么都没有做，别污蔑我。”

那人温和地叹口气，又温和地说：“我是温和生。”

范湃错愕，反应倒是极快：“陛下？！”

温和生又叹气：“难为你还记得我。”

“臣怎么会忘呢？”但确实认不出来了，印象里徽宁帝喜怒不形于色，把威严烙进了骨子里，哪怕当年的范湃在朝廷里已经算得上既权又宠，也从未有幸体会过这种温声细语，遑论他这几口气叹的，都快赶上命长了，他疑惑问：“陛下这语气，总算和陛下的名字搭调了……陛下是几时飞的升？”

“世事变迁，你我早已不是君臣，如今同为仙人，不必执礼。我是死后飞升，在你走后第六十年。”云雾缥缈中走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又吓了范湃一跳。

他在时，徽宁帝还是个健壮的小姑娘，如今乍一见到老年版的，竟然联想不到那个青年帝王。

有句大不敬的倒是呼之欲出：您现在长得有点像您那脑残的爹。

将近九十岁，也差不多。

好在温和生的人影只出现一瞬，扔给他一本书，立马消失，她称呼范湃的表字，把话题扯了回去：“子静，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飞升之后，你应当已经有所感应，此方世界天道不全，一切规则尚在新生之中，如今只剩最后临门一脚。”她指指石碣，“此碣名刻天，是仙界众仙合力打造，上一次险些就要补齐，结果有人倒转了时间，把大家一并送回了三百年前。”

说到最后，显而易见的咬牙切齿，凭她登峰造极的养气功夫居然没兜住。

也是，任谁打了几百年的工，一朝项目全重来，又要再干三百年，恐怕都要发疯。

还有个脾气更冲的出声了：“何止！看看那条缝！裂得那么深、那么痛......我们刻天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委屈......”

“是啊......”

“就是啊......”

“是极是极。”

声音密集，竟有近百仙人默不作声地围观了半晌。

这些话范湃一概没理，他已经被自己手上这本厚厚的书册的内容震惊呆了。

他合上书：“这不是史书吧？”

狗血。

太狗血。

实在是太狗血了！

温和生提醒道：“你看书封面。”

三个遒劲大字力透纸背：屠龙决。

好一个网文风史书。

某神仙讪讪道：“正经史书时光倒流后已经没了嘛，只有白言仙官还看过这段史书，还能写出来——看着是有点不正经，但白言仙官写作就是这样子的嘛，小后生不要计较啦~”

另一个神仙拍胸脯保证：“放心，这书我们都是看过的，燕寒衣的每一个行为，我们都有推敲过，绝对错不了！”

“……”

一书看了个开头，范湃没忍住长出一口气，问：“诸位，请问这个百岁就是渡劫，二百多岁还是渡劫的人是谁？”

在他指尖所点的位置，书道：［燕寒衣闻言抬首，见到了那位常年在挽生峰闭关的师叔。据说他本是散修，是抟明君惜才，破例将他收入门下。果不其然，一代天骄，百年前他突破渡劫时，甚至不足百岁。

执法司的人看过来时，他马上垂目，敛去眸中不屑。］

一众神仙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是你啊。”

范湃皱眉，没信，直白道：“胡扯。”

又到温和生出面的时候了。

她柔腔慢调，道：“是你，也不是你。上一世的范湃早在时光回溯之前就魂飞魄散，今生哪怕时光重来，也该是个死胎。可偏偏你的魂魄从异世而来，恰好就被那身体吸引过去。因此，此世之你，就是范湃。”

范湃：“......”所以他熬夜猝死之后，竟然是走的借尸还魂的路子？他还以为是胎穿呢。

“那说来听听，需要我这个范湃干什么？”

众神仙异口同声：“你先看书。”

于是范湃重新拿起书，飞快地跳章，看到“自己”一路艰难苦恨地叛出宗门、欺师灭祖、自甘堕落、恶贯满盈，终于与人同归于尽后，总算忍无可忍。

“我承认，”他认真道，“我干的事儿和他差不多。”

“但是！”他就差转个圈展示自己了，“看得出来吗？没受过多少伤，身伤心伤都没有，懂吗？”

一个神仙弱弱问：“你感受到燕寒衣受的身伤心伤了吗？”

跳着读书但每跳一段都能看到“范湃”在欺压燕寒衣的范湃：“……嗯。”

神仙又道：“你再看看结尾。”

范湃越过一系列主角征服世界的情节，一个大跳跳到最后一页。

［黑云滚滚于深海之上，肆虐的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暴怒的天地间，只有燕寒衣悬立空中。

他听到远处属下的声音：“恭贺主上夙愿得偿。”

分隔修界与凡间的山海琉璃正握在他掌心，这件威名赫赫的神器甫一撤下，凡间的万里土地就尽在眼底。然而，他把玩着这件巴掌大小的琉璃片，忽地勾唇笑了起来。

夙愿得偿吗？

毫无预兆地，他化身巨龙，托举起山海琉璃同升天际！他几乎奉上了他的所有，山海琉璃在黑龙金瞳中的倒影越来越大，直到严丝合缝地覆盖整个天幕！

若时光不能倒回，那夙愿，如何能偿？］

“他成功了。”一仙道。

范湃没什么好说的，叹服道：“哥们儿牛逼。”

温和生：“你先别夸人。你知道他倒流时间也要完成的夙愿是什么吗？”

跳跃式阅读解答不了这深奥的问题。

好在除了卖关子的温和生，还有其他急性子的好神仙解答：“根据我们的推测，他到最后只剩一个遗憾不能忘怀。”

那人道：“在下正是本书愚作，请阁下翻到本书第五百二十一章，阅读第一段话。”

入目便是：［燕寒衣双目猩红，身上犹带着极北的寒气，提起一人衣领便问：“范湃死了？”

那人惊惧地点点头，下一刻，惨叫声划破天宇。

燕寒衣将他一掌打上了墙，连他死活都没看，急匆匆出了门，千里转瞬即至，他已经站在范湃身死的战场。

手中剑闪着光，他的感知细致到每一寸土壤，终于，在百米外的土地上找到一条柔顺的发带。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连一条发带都能毫发无伤，范湃却尸骨无存。

燕寒衣攥紧拳，朱红发带寸寸崩裂，又被无形的巨力磨为齑粉，无影无踪。

他冷冷地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自毁而亡，粉身碎骨，好啊，好得很……倒是知道害怕被我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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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下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