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渊又一次搬石头却把装石头的筐碰倒之后,田晨晨将她叫到了管教室。
“你最近怎么了?”
“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作为你的管教,我需要了解你的思想动向。”
田晨晨没有威吓厉声,她给黎渊倒了杯水,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如果你信任我,可以说说你的事情吗?”
黎渊握着水杯沉默良久,她不是不信任田晨晨,只是眼下这个形势,又有那样的前车之鉴,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泄露,不能将苏寒放在哪怕一丁点的危险境地之中。
“我很担心我的家人还有朋友。”
“唉,这个事情是上级规定,现在严打到处都乱着。你可能不知道,如今我们有抓到大老虎,无论你是多大领导的子孙,犯罪了都要被法律制裁。也是因为如此,各地对监狱管控更加严格,就是防止有人真的利用权力铤而走险任性胡为。”田晨晨没有直说怕有人偷梁换柱,黎渊听懂了,现在还是没办法联系外界。
她垂着脑袋不说话,田晨晨继续问:“你是怕家里人出事还是有其它什么难言之隐?”
“我进来,外面流言蜚语不少,我担心她们受不了。”
“你的案件是有见义勇为性质的,我想人们不会太苛责你的家人。”
黎渊点点头,多了她不能再说。田晨晨犹豫片刻,试探着问:“你从来没说过,你救的那个姑娘,你认识她吗?”
黎渊握杯的手一紧,水有轻微的晃动,田晨晨看出她的情绪波动。
“她是,你的朋友?”
“我们,是工友。”
“你的行为,可以说是拯救了她的人生。”
黎渊沉默,如果真的能拯救苏寒的人生就好了,她现在都不知道苏寒到底怎么样了,如果还要有什么不测,就让她来承受吧。她已经如此,只希望苏寒的人生顺遂平安。
“你担心她?”
黎渊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望向田晨晨的眼睛,她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田晨晨在试探她和苏寒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工友,救她是我的职责,我不后悔,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越来越好。”
在过去,黎渊的身上一直带着一丝防备的疏离,虽然她客气有礼,但能看出来,她是将自己包裹在壳子里的人。最近一段日子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黎渊开始像一个有血肉的活人。然而就在刚刚,田晨晨又感觉到了过去防备礼貌下的抵抗。
她笑了笑,带着一丝了然,不再追问。
“那就好,也希望你的人生越来越好。”
“黎渊。”出去之前,田晨晨叫住黎渊,“无论你怎样,时间不会停止,生活总在继续,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好好活着,你懂好好活着的含义吗?”
黎渊默然望向她,半晌冲田晨晨微一鞠躬,“谢谢你,田管教。”
时间在规律的切片中快速流逝,在黎渊已经感觉日子没有那么难熬的时候,节点来到了五年半之后。
黎渊因治理化工废水立功减刑半年,六年的刑期五年半即可获释。因为通信受阻,故而没有人知道她提前出来了,出狱那天,并没有人来接她。
黎渊出狱这天,一大早,监室里的狱友每人过来给她塞了一张纸条。纸条是昨晚上在图书室写好的,里面有她们想说的话,还有希望黎渊帮忙做的事。黎渊打开一一看过,又将纸条叠好放进提布包里。
洪大姐希望黎渊能帮她感受自由的风,马三艳则希望黎渊能去一趟她淮远老家,看看她的爹娘还在不在。
将纸条收好,黎渊郑重其事道:“祝福我都收了,还有心愿,我一定做到。”
“还是我们大学生,够意思!”
洪大姐:“出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再别想里面的事。”
众人上前和黎渊拥抱,她不得不承认人真的是感情动物,黎渊竟然对劳改农场有了一丝不舍。
田晨晨来接的她,她没让黎渊穿进来时的那身衣服,而是自掏腰包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连带着鞋都是新买的。走之前,田晨晨将她带到管教室,桌子上摆着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上车饺子下车面,吃了顺顺当当回家。”
黎渊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衬衫裤子,脚上蹬着白球鞋,坐在管教室里吃饺子。白菜猪肉馅的,料放的很足,一吃就知道不是食堂做的。
“好吃,帮我谢谢阿姨。”
“行啊,都能吃出我妈的手艺了。”
黎渊埋头吃饺子,田晨晨看出她不对劲,凑过去瞧,“哎呦,你还会哭鼻子呢?”她还是头一次看黎渊掉眼泪。
“我以前都是躲被窝里哭。”
黎渊不好意思,用手背擦擦眼泪,田晨晨以为她在开玩笑:“行啊,要出去就是不一样,人都幽默了。”
“田管教,你要好好的,保重啊。”
黎渊突然一本正经,田晨晨还是笑着,她笑容温和慈祥的不像是比黎渊还小的妹妹。很多时候,田晨晨就像是号里女囚们的大姐姐,真心实意又尽心尽力的帮助她们,虽然她自己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比很多人年纪都要小。
“好,我会的。”田晨晨摸摸她的脑袋,“快吃吧。”
田晨晨一直送黎渊出了劳改农场的大门,黎渊站在大门外,看着黄沙漫天的街道,今天天气并不算好也不算差,风沙尘土但又太阳高照。
黎渊冲田晨晨鞠了一躬,要说在劳改农场服刑这么多年最幸运的,莫过于遇到田晨晨这个管教。她为她争取立功机会,帮助她重建信心,还给她弄来很多书,这些书对于黎渊来说可谓一生受益。
“除了感谢,我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黎渊眼圈泛红,声音带上哽咽。
田晨晨笑容依旧和煦,她走上前抱了黎渊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一会儿你就一直向前走,不要再回头。”
向前走,别回头。
黎渊离开了大西北,这里有她人生最重要的五年半时光,永远印记在戈壁滩上的风沙尘土中。
火车从西北穿行直至东北。
黎渊在火车上颠簸了三天,终于到达炎城。路上她一直感慨国家发展的迅速,水泥路高塔天线,偶尔过经城市时,火车站都不像过去一般蒙着灰,世界似乎在一点点鲜明起来。
炎城比照五年前肉眼可见的繁华起来。
黎渊出了火车站,站在柏油马路上,想象着五年前这还是泥土路铺就的,而如今火车站旁旅社饭馆热闹非常,她刚出站就有人上前拉她。
“姑娘,住店不?”
“不用,我本地的。”
黎渊赶紧摆手,快走几步离开火车站,她再在这里感慨,恐怕一会儿路边的三轮车都要过来拉她了。
黎渊是走回家的,火车站离钢铁厂的家属院不算近,但黎渊想看看家乡的变化。
路上的小轿车多了起来,她还看到一个西服大肚子男人,手上拿着砖头一样的电话,应该是电话,她看到那男人在叽里呱啦的对着“砖头”说话。黎渊新奇又好奇,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忽然很想快点回家。
钢铁厂老家属院还是如同过去一样,黎渊稍稍安心,刚才她往红福路走的时候,看到后面里一排正在盖新楼。
好在,家没有变。
黎渊来到家门口时,发现院门是敞开的,她走进去刚想喊妈,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大姨。
“姑娘,你找谁啊?”
“你是?”黎渊不记得家里有这号亲戚,她快速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院子里的摆设也不像从前,她爸养的君子兰和芦荟都没了,还有她和黎洋的自行车也不见了。
“哎姑娘?你是要找谁?”
“这不是钢铁厂黎家吗?”
“老黎家?”大姨上下打量黎渊,白衬衫卡其裤人瞅着挺精神的,不像坏人啊。“你是老黎家谁啊?”
“我是,我是她们家大女儿。”
大姨忽地瞪大眼睛,“哎呀妈!你是那个劳改的黎家老大啊,这是释放了?”
黎渊尴尬点点头,“请问黎家的人呢?”
“你不知道啊?你爹没了之后你家人都搬走了,听说你妹带着你妈下南方了。”
黎渊只觉闷头一棍,砸的她发懵,对方刚才说什么?
“你说,谁没了?”
“你还不知道呢?”大姨从好奇变为同情,僵在那里喃喃道:“哎呦,你爹在你进去那年就没了,得有五年了吧……”
黎渊感觉身上的血一点点冷下来,五年多前母亲的样子猛然浮现,半白的头发哀伤的模样,她呼吸急促起来,没有听到大姨再说什么,转身跑出了院子。
直跑出里三胡同,黎渊才想起自己无处可去。她想去看她爸,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六年前出事的那个晚上,她去给她爸送饭,她爸说感觉自己好多了,不久就能出院。她爸那时候看着是真的好多了,怎么就突然没了?她想找人问清楚这是真的假的,她想到苏寒,但现在不知道苏寒是什么情况,自己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就这样贸然登门,她怕给苏家惹上麻烦。于是黎渊转身,来到了原家大门外。
原晤今天一天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想要睡觉,于是提前了一会儿下班。她骑着车刚进胡同口,就见着自家门口蹲着一个人。她眯着眼睛,使劲眨了眨,确定自己没看错。
“黎渊?渊子!真是你啊!”
原晤将车一扔,黎渊听到她的声音站起来,她刚看着原晤一身灰色西装工服时还想说人稳重了,结果她就把自行车扔了朝自己跑过来。
“你回来了?是提前回来了对不?真是你啊!”
“是我,我减刑了。”
原晤抱住黎渊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也不觉得累了,“怎么不进家啊?”
“你家没人。”
原晤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妈去伺候我二嫂坐月子去了,我爸去找他老战友叙旧,家里没人。”
她开门将人迎进屋,“你快坐,饿不饿?我看家里有啥你先垫垫,咱俩一会下馆子去。”
“不用麻烦,家里凑付吃一口就行。”
原晤忙前忙后的倒水翻冰箱,水果饮料一股脑摆到黎渊面前,她才重新坐下。
“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想哭。”
黎渊笑得勉强,她接过原晤递来的饮料握在手里,“原子,我爸是没了吗?”
原晤的笑容凝滞,她叹了口气,不忍去看黎渊的眼睛。“黎叔五年前没的,我们几个给操持的葬礼,阿姨不让告诉你怕你在里面受不了。但你放心,都好好发送了,黎洋摔的盆。这孩子长大了,主意正人也稳,厂子让她接你的班她没干,带着阿姨去了南方,听说在那面生意做的很不错,过年的时候还给我来了个电话。”原晤一口气往下说,怕黎渊陷入到黎光明过世的悲痛中,“这是她们在南方的地址,幸亏我多问了一嘴。”
黎渊看着字条上的地址,一点点模糊下去,“我爸,他葬在哪?”
“云山,就葬在你爷和我爷的墓后面,清明的时候扫墓我就都一块祭拜了。”
黎渊沉默半晌,“谢谢你,原子。”
“咱俩就别说这些外道的了。”
“我想去看看我爸。”
“行,明天,到时候咱俩一块去。”原晤一拍脑门,“你还没地儿住呢是吧。”她起身去拎黎渊的包,“走,先给行李放我那屋,咱俩吃饭去,给俞熙安她们也叫上,知道你回来她们得乐疯了。”
黎渊抹了一把脸,擦掉眼泪,从刚才起她就没听到原晤提苏寒。
“苏寒她还好吗?”
原晤动作一顿,“苏寒她,她不在炎城了。”
“不在炎城?她去哪了?”
原晤愧疚地搓搓手,说好帮着黎渊照看家里照看苏寒,结果她们全都走了,尤其苏寒,走之前还受了那样的委屈。“她们家全搬走了,说是去的省城,但走了之后就……”
“就怎么了?”
“就再也没联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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