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前从未想过地府是什么样子的。只想着今日要同少渊做些什么,明日要同少渊去哪里游玩。是以当我看到地府中各种各样的毁容鬼,吊死鬼,缺胳膊少腿的鬼时,心中生惧。可我忘了,此时的我也已经是鬼了。我的心没有温度,没有跳动,可我还是会害怕,也是奇事。
我被牛头马面押着去了阎王殿,黑白无常已经不见了,想来又是去勾别的魂魄去了。阎王在殿堂高坐,一身锦袍红冠,与这地府的风景格格不入,自成一派。
“芙萤,你人妖殊途,有违天道,是罪一。狐妖少渊,逆天而行,为你延续阳寿,是罪二。按照地府律令,本该叛你入十八层地狱,日日受十八层地狱的刑法鞭挞,永世不得超生。但念你七世行善,功德大成。功过相抵,便免去你入十八层地狱受苦之刑,你便留在地府打杂劳力,再不得转世为人。”
判官声起笔走,声落笔停,我的鬼生就这般定了下来。
少渊并非人类,我早已知晓。那般妖孽的容貌,经年不变的容貌,都在向我宣告他非人类。
但是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少渊陪了我整整八十年。从幼稚孩童到豆蔻年华,从少女及笈到嫁作人妇,再到我阳寿已尽的最后一刻。
在我还小的时候听娘亲说过,人死了以后入地府是要喝孟婆汤的。喝了孟婆汤,过了孟婆桥,前生记忆便会忘的一干二净,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转世投胎,再世为人。
我感谢阎王爷没有让我转世投胎。因为我不想忘记少渊,不想过没有他以外的人生。
地府的日子没有白昼,终日只有黑暗与鬼火相伴,让人……哦不,是让鬼分不清时间。打杂劳作之暇,我会想一想与少渊曾经的日子,每每思及有趣之处,总会笑出声来。
“啧啧……瞧瞧你,鬼心荡漾的样子。”
这是我入地府后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鬼朋友。一个相貌颇佳的病死鬼,就是一张脸白的跟抹了白面似的。
“去。”我翻了个白眼。
他又贱兮兮的凑上来,一副有卦要讲的样子。
“哎,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地府的鬼量呈直线上升。”
“有吗?我没觉得。”
我话音刚落,牛头马面就出现了,一前一后的牵着十几个鬼向阎王殿去。
我挑了挑眉:“恩,确实是直线上升了。”
往日地府中虽每日都会有“新人”报道,但一次十几个,一拨一拨的来报道却是没有过的。我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不知道人界发生了什么事,少渊在上面怎么样了。
我这人一有心事手上就闲不住,我抱着阎王殿前的一根柱子可劲儿的擦,擦的是锃光瓦亮。
病死鬼过来拉我:“哎呦呦,你可别再擦了,这鎏金都给你擦掉了。”
我一甩手,手中的抹布脱手而出,糊了他一脸。他拿下抹布,沾了一脸的金。
“嗯,好看。”我说:“以后我得叫你金鬼子了。”
病死鬼抹了抹脸:“去去去!”把抹布扔给了我,我转身继续擦着柱子。
我擦了没几下,一个小鬼就过来找我:“芙萤,阎王爷要见你。”
“哦。”我把抹布一扔,又糊了病死鬼一脸。
阎王爷还是坐在高堂之上,端的是不怒自威的威严。
“芙萤,你可知近期地府鬼魂数量急剧增多是何原因?”
这是自我做鬼后第一次听阎王爷说话,声音意外的好听。只是这个问题他怎么问我呢?
我心想,定是这阎王爷玩忽职守,整日只知道插科打诨。巧了,我也是每日插科打诨,常常抱着一个东西一擦就是一天。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阎王爷定定的瞧着我,我也直直的瞧着他,昂首挺胸,不带心虚的瞧着他。毕竟,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看着,直到一旁的一个小鬼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才打断了我俩这冗长的对视……
阎王爷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打量:“芙萤,本座给你一个机会还阳,你可愿接?”
那一刹,我感觉我的鬼心猛然跳动了一下,像是被撞击了一般,有些站不稳。
“有什么条件。”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和,可还是有丝丝颤音:“时间多久。”
阎王爷轻挑了挑眉,向我投来一个赞赏的目光:“时间是一个月,条件是……杀了九尾狐妖——少渊。”
我终是没站住。脚步后退,踉跄了几步,我听到了自己颤抖却坚决的声音:“我不做。”
阎王爷眼神一转,如冰寒凉:“你若不做,便算了,自会有人去做。”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杀掉少渊了。
“为什么?”我问:“少渊虽然是妖,但他心地善良,一心向善,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善良?”阎王爷冷嘲的看着我:“本座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说不知道,那就让本座来告诉你为何。地府近日的这许多冤魂皆因那三尾狐妖少渊所为。”
“你骗人!”我怒喊。却忘记了自己早已不是人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正在污蔑少渊。
“少渊不会滥杀无辜,一定是你们诬陷他。你们觉得他是妖,所以想害他,一定是......”
“他因你而入魔,因你而犯下滔天杀孽。”阎王爷语调平静:“因为你。”
自从做了鬼以后我的身体就没有任何知觉了,此刻却觉得通体寒冷无比,唇齿生寒,一如我死前那般,沁骨寒凉。
我拢了拢手臂,想给自己一点温暖:“我做。”
如果一定要杀掉少渊,那我宁愿自己出手,至少这样我还可以再见一见他,跟他过一个月的日子。
还阳一事,说难其实也简单,说简单却也难。人死之后,过了七七,便会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也就是说,过了七七,即便阎王爷恩准你还阳,你也是还不了。
此乃天道伦常,无可逆转。
而我已死去两月有余,早已无法在原身还阳了。最后,阎王爷命判官在生死簿上寻了个阳寿即尽的女子,让我在女子魂魄离体时进入女子的身体,也就是所谓的借尸还魂。
我睁开眼睛,从棺材里出来,入眼的景色是一片雪白。看惯了地府的漆黑无光,突然的光亮让我觉得十分刺眼。我下意识的抬手挡住了眼睛,缓了许久才适应。
我死的时候冬天方临,如今已是两月之后,正是最冷的时候。我低头看着冻得通红的纤细玉手,听着胸腔里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跳动着的心脏。久违的感受,甚是怀念。
少渊,我来找你了。
此时,漫天雪地中突然想起阎王爷那原本挺好听,此刻却异常刺耳的声音:“芙萤,不要忘记一月期限。”
我咬了咬唇。本想着刚刚还阳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在我看清了周围景色,再听到阎王爷那欠打的声音后,终是没忍住,对着空气大骂:“你还知道一个月的期限!你将我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少渊!”
我刚说完,周身空间就猛地一变,眼前的景象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景色,是我与少渊生活了几十年的竹屋。
我推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少渊?”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屋子里还是那般的干净整洁,纤尘不染,摆设也一如既往,没有动过。我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已经西斜,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该黑了。
我走去厨房,洗米,淘米,生火,熬粥。我不擅厨艺,唯有煮粥尚还可以入口,我想少渊回来就能喝上热乎乎的粥。可直到天色已黑,夜幕低垂,少渊还是没回来。我坐在桌前静静地等着,这是我跟他的家,他总是要回来的。
我忽然开始怀念做鬼的时候了,做鬼的时候没有知觉,不会饿,不会困。不会像现在这样,昏昏欲睡。我努力睁着眼睛,撑着脑袋,不让自己睡去。今天是一月期限的第一天,我还没有看到少渊,我不想时间就这样浪费了。
不知等了多久,我终是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当我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我看了看床榻的方向,空空如也,被子也是昨日那般的整整齐齐。
少渊一夜未归。
我失望的将桌子上已经冷掉的粥拿去厨房。正打算热一热,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我十分熟悉,在地府想念许久的声音:“你是谁!”
我知道,是少渊。
我欣喜的转身,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只白色且尖锐的利爪,直逼我的喉间。手中的碗被吓得脱手而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少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渊。还是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只是原本的一头青丝变作了白发,充血的眸子,锋利的獠牙,尖锐的利爪,还有他身后招摇摆动的数条狐尾又在告诉我少渊与之前不同了。
“他因你而入魔,因你而犯下滔天杀孽。因为你。”
脑海中突然响起阎王爷说的这句话,我心中一阵抽痛,眼泪蓦然滑落,滴在少渊的利爪上。
“少渊,是我。我是芙萤,我是小萤啊。”
“小萤……小萤……”少渊低声呢喃:“不,你不是!你不是她!你不是小萤……小萤在哪里?她在哪里?”
少渊突然松开了对我的桎梏,向屋里跑去。我随他跑进去,就见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人高的金丝楠木箱子,当箱子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安详的躺在箱子之中。
少渊身上兽化的痕迹慢慢恢复,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他,只是一头白发却始终没有变回去。
少渊温柔的抚摸着老妪的脸颊,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语调还是那般轻柔:“小萤,我就快完成了,你再等等我。”
我站在少渊身后,泪如雨下。
“少渊,放弃吧。”
少渊身子一僵,缓慢且轻地将箱子盖上。背对着我,语气森寒:“你走吧,我不想当着小萤的面杀人。”
我看着少渊落寞的背影,心痛的像是有人拿着利刃在上面划来划去。他原本是那么温文和善的一个人,如今却变成了现在这般孤冷清绝,手上更是占满了数不清的无辜之人的鲜血。
是我,都是我的错。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我一定要让少渊回到原来的样子,一定要。
“你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讲完我就走。”
少渊没有说话,我缓缓而谈:“十岁那年,适逢天灾大旱。爹娘为了让我活下去,自己生生的饿死了,是你云游路经此地救了我。十五岁那年,我到了及笄之年,你送了我一只翠玉簪子做成人礼......”
少渊还是背对着我,可我却看到了他的肩膀在颤颤抖动。我想上前抱住他,可是我怕,我怕他会推开我。
我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顿了顿,我又接着道:“十六岁那年,我说我要穿最美的凤冠霞帔嫁给你,你便将城中最好的成衣店中的凤冠霞帔买来。成亲那晚,你说自此会将我捧在手心中,一生珍爱如宝。我说我想为你生一堆儿女。虽然我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但你确实将我捧在了手心里。”
我虽是说给少渊听,可又何尝不是在说给我自己听得。我自己也在回忆,回忆那美好的时光,回忆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后来......后来我生病了,终日缠绵病榻。你每日为我弹琴,喂我喝药,知道我怕苦,每次吃完药都给我糖吃。可是,我还是离......”
我想说“我还是离开了你”,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少渊一把揽进了怀里。少渊的怀抱还是那么的清香,那么的温暖。不同的是这次他将我抱的很紧,紧到想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我知道,少渊在害怕。我也在害怕。所以,即使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即使我的手臂有些疼痛我也没有说。我怕我一开口,少渊就会松手,我就再没有机会享受我怀念已久的怀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渊颤颤的开口:“你回来了,小萤,你真的回来了。”
我好容易忍住的泪水再次决堤,我笑了笑:“少渊,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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