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洛城郊外的密林中,大雨也挡不住小孩子飞奔地步伐,“呼,呼……”,阿远已经跑得筋疲力竭,但他不敢松懈,后面追赶的人并不停歇。
“别跑!小崽子,看我抓住不打死你!”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大吼着,声音划破夜雨,刺入前面小孩的耳中,冷风从远处刮来,掀开黑夜深处的秘密。
……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漫长的雨夜总算过去,东方洒出第一缕阳光,惊醒了躲在树梢上短暂休憩的阿远。
他四处小心张望了一番,确定周围只有鸟鸣虫叫之后,才手脚灵活地从树上滑下来。
阿远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淤泥,往密林外的一条羊肠小道走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
没走多久,只听见身后另一条岔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阿远一下子警惕,条件反射,拔腿便想跑,但转眼一看,竟然是个干净漂亮的小孩。
只见那漂亮小孩衣裤有些泥点子,在看见阿远的一瞬间,他两眼放光。
漂亮小孩赶紧上前就抓住阿远,问道:“喂,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啊?这荒郊野岭的,你怎么一个人,还受伤了?你是迷路了吗?”
满身是伤的阿远并没有回答,满眼充满敌意和警惕。
“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好像有点迷路了。你知道这条路走到哪里吗?”
……,阿远盯着他,没有说话。
“原来是不会说话的孩子啊,真可怜啊!”
“不。”阿远想了想,还是轻轻开了口。
“原来你会说话啊!”漂亮小孩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也是迷路了吗?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我们就可以做朋友,我还可以带你回家!”
……
在中原长洛城郊外的这条崎岖山路上,连日的寒雨总算有了消停的迹象,晨日的阳光照在路边被雨摧残的枯叶上,波光粼粼,水珠晶莹透亮,倒映出世间万物放晴后的美好与希冀。
眼前这位漂亮小孩明媚的笑脸和友善,和着阳光,驱赶了笼罩在阿远周身的恐惧与无助。
江陵吴家最小的儿子吴卿尘,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小孩低着头,黑乎乎的光脚踩在泥土上,脸上和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摩擦伤,心里满是怜惜。
阿远对想要前来帮助他的漂亮小孩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直到听到那人说“我还可以带你回家!”的时候,他才微微抬起了头。
迎着逆光,阿远看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带着笑意,向他伸出了干净稚嫩的右手。
阿远看着那干净的手掌,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伸出手回应。
吴卿尘也不在意,语气温柔道:“我叫吴卿尘,已经十一岁了。我家是江陵吴氏,世代行医,虽然我现在还一点都不会。但是,要是你要是迷路了,不记得自己家在哪的话,我可以先把你带回我家养伤。”
阿远看着眼前这位叫做吴卿尘,衣着华丽的小少爷,张了两次嘴才小声说:“我叫阿……阿远,我……我满八岁了。”
“哦~原来是阿远弟弟啊!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阿尘哥哥!”还没等阿远反应过来,就在说话间,吴卿尘一把就牵起了阿远的小手。
阿远的手条件反射般地挣脱了一下,吴卿尘却用力握得更紧。
“走吧,看你这一身的伤,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幸好你遇见的是我啊!我先带你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他俩并肩走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晨曦洒在身上,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一转眼,生机盎然的春季就要来了。
长洛城内,某药铺店。
吴卿尘焦急地说:“大夫,你看看我弟弟吧,他受伤了,淋了雨还在发烧!”
药铺前台,正在核对账目的中年店家,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孩子,冷漠道:“你俩大人呢?找你家大人来付钱,再来看病!”
吴卿尘赶紧摸了摸身上的钱袋子,将里面的银子统统倒了出来。“大夫叔叔,你看,我有钱的!”
中年店家再次看了看俩小孩,嘀咕了两句,从中拿了最小的一枚银子收入抽屉,而后拿出两瓶药。
“收你一两银子,喏,这是创伤药和退热的。”
中年店家将剩余的银子都装回袋子中,仔细系好,连药一起给了吴卿尘。
三日后。
阿远身上的伤有所好转,说话慢慢多了起来。
而吴卿尘从小因为其父亲管教严厉,加上很少出吴家山庄,也几乎从未有过同龄小朋友。
所以此刻却是特别开心,一直问个不停:“阿远弟弟,你怎么弄得一身伤的?你家在哪啊?你今天好些了吗?你要去逛逛长洛的集市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去我家?你有哥哥姐姐吗?你喜欢吃什么呀?你会骑小马驹吗?……”
类似这样的问题,吴卿尘每天都要问好几遍。如果阿远一直不回答,他大概就要一直问下去。谁知道他脑子里怎么这么多问题。
阿远实在被问得受不了,想了想,思绪飘远,恍惚自己又回到半个月前,那个万里无云,无风无雪却又暴虐凄惨的夜晚……
半月前,寒北地界,雪山深处云氏家族。
“娘亲!娘亲!你是来看我的吗?”小孩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他一睁眼,看见了母亲慌乱的眼神。
不远处,似乎有火光微闪,还有人大吼以及疾跑的声音。
“寒儿!听娘说,拿着这个干粮包裹,一直往南边跑!一直一直往前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一直往前跑!绝对!绝对!不能被人抓住!知道吗!”眼前的女人努力平稳住自己急促地呼吸声,“如果被人抓住,你就说你是孤儿,你没有父母!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吗!从现在起,你就叫阿远!阿远!你听懂娘说的了吗?!”
女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孩哭了起来:“是娘亲没用,娘亲……。
阿远也一下子哭了起来,完全不知所措:“娘亲,你是不要我了吗?是寒儿做错什么了吗?”
“都说了你以后叫阿远!”女人突然有些愤怒起来,但看着小孩委屈无助的表情,声音又缓和了些,“不是的,阿远……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是我们大人的错!是我们的错。”
“那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还让我改名字……”
女人漆黑的双眼坚定地盯着小孩,抹掉小孩脸颊上滚烫的泪水,“阿远!一定要听娘的!往南跑!你爹教过你怎么辨别方位的!一定记得娘的话!忘了爹娘,忘了雪山,忘了这里的一切!记得以后你叫阿远!你只叫阿远!”
女人还是没忍住,再次抱起了阿远,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好孩子啊!不要怕,等这件事过去以后,爹娘会来南边找你的。乖,阿远,你一定记住娘说的话!”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那爹娘为何不和阿远一起走!”阿远的话才说完,“轰隆隆!”一声爆炸突然在附近地面轰隆作响。
顷刻间,雪山上的积雪受到波动,开始不停往下滚。
一听这声响,女人拉起阿远就赶紧跑出了地下居所。
一来到地面,眼前景象简直犹如人间地狱。
常年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已然变成一片黑红,雪地上横躺着数不清的尸体。
不远处,不停有人从地下穴居中拖出尸体,鲜血染红了雪地,东倒西歪的地面房屋破烂不堪,燃烧的火焰直冲天际。
不停有奇装异服的人在大笑着、嘲弄着,像极了从阎罗殿出来造访人间的恶鬼。
突然有人转头,看见了阿远和他母亲,那人便开始大喊:“那边,在那边!那还有雪山家族的人!”
一瞬间,阿远还没看清,却只见几人瞬移至前,同时利剑出鞘。
只见女人反应更快,两手快速结印,一掌祭出法术,堪堪抵住了凌冽而来的剑锋。
“阿远!赶紧跑!记住娘说的!快跑!!!”女人不停地大喊道,同时手势一收,气沉丹田,右手一挥,那几人地面上的积雪开始无风而动,开始逆时针流动,越来越快,借势形成一面不停旋转的雪墙,将那几人团团围在中间。
与此同时,听到母亲指令的阿远一丝不敢懈怠,径直往母亲身后茫茫白雪之地跑去。
可被困在包围圈中的那几人也绝非等闲之辈,纷纷祭出各自的法器利剑,合力起来对抗那不断收缩的雪墙圈。
女人使出全身力气,那几人似乎也不堪重负。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包围圈中的一人突然想到刚才站在女人背后的那个小小身影,心上一计,悄悄分出一股微力。
然后突然感觉四周空间出现一个声音在喊道:
“小屁孩你跑什么跑!你娘都要死了!”
“你娘要死了!……”
“要死了!……”
女人听到声音的瞬间,脸色阴沉,再一次发力收缩雪圈,但还是让这个声音传了出去。
阿远一下子停下脚步,往回看。
顿时瞳孔扩大,传来他声嘶力竭地声音:“不要打我娘!求求你们了,不要打我娘!”
转身就开始往回跑。
女人怒气一下子上来,扭头对着阿远大吼道:“别管我!赶紧跑!”
正是这一分神,那几人合力攻击一处,雪墙受力不均,顷刻坍塌,一柄利剑从漫天雪花中如鬼魅般呼啸而出,一下刺中阿远母亲的心脏。
往回跑地阿远正好看见这一幕,“娘!!!”
稚嫩撕裂的童声越过这片广袤的雪地,穿破黑夜的冷漠寂静,刺穿无数无辜被拉入幽冥的亡魂……
利剑刺入女人胸膛的一刹那,她脸色发阴,眼神凌厉,反手立马将利剑拔出,重重扔在了那几人面前,点住出血穴位后,大力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
随后开始默念咒语,双手虚化结印,以自身躯体为媒,引全身血气,祭出一张血阵。
当指尖鲜血滴落雪地那一瞬间,平地突起狂风,吹得面前那几人衣衫猎猎作响,面目狰狞。
刹时,地面雪花纷飞又快速聚拢,结成一面数丈高的有形结界,硬生生挡住了想要趁机抓捕阿远的那几人。
女人偏过头,对着阿远费力地吼道:“快跑!往南边跑!”
与此同时,女人深吸一口气,左手单手撑住雪墙,右手向后一掌用力打在雪地之中。
雪浪平起,裹挟着一阵劲风向阿远飞去。
阿远被这股劲风夹裹着,一路跌跌撞撞,健步如飞。
他一边哭,一边大声喊娘,却再也回不了头。
雪山家族遭遇的一切变数,似乎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远处的静谧雪山和高耸的清冷圆月,孤独地观看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像雕塑一般静静地跪立在雪地之中。
血阵消失,雪墙坍塌。
漫天雪花纷飞落下,落在跪立女子的白衣上,落在她的肩头发梢,落在不远处一身狼狈、浑身是伤的那几人身上,落在他们满脸震惊的瞳孔之中。
地面上,女人面前滴落的那滴血液,鲜红如初。
待漫天雪花落地,茫茫白雪中,早已不见阿远的身影。
那几人好似被眼前纷飞的大雪景观震撼住了,终于有人开口说话:“她……她……她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雪山神女吧!”
远处的雪山似乎想要回应这几人的对话,从沉静中慢慢苏醒过来。
顷刻间,“轰隆隆”地声音越来越大,还没得那几人反应过来,雪崩如大山倾覆,遮天蔽日,翻滚的飞雪瞬间吞没这几人,同时也将雪山神女以及雪山家族的秘密,深深地埋入地底。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在瞬间,千年雪山如一头被吵醒惹怒的猛兽,路过之境,皆是无人生还。
雪山深处的暴怒一直持续许久,轰隆的耳鸣声震天撼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在渐渐消失,一切存在的迹象化为灰烬,归于寂静,大地又回归到一片白雪茫茫。
阿远一路向南狂奔,他听着身后传来的巨大轰鸣声却也不敢有所懈怠,他现在只能一直向前。
可偌大的茫茫雪山,除了白雪,再无人迹。
他独自一人,一直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四周再也听不见雪山的轰鸣声,跑到双脚没有知觉,跑到鞋子磨烂,跑到眼睛得了雪盲症,看不清东西……
……
“阿远,你又在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又在发呆了?”吴卿尘拍了拍阿远的肩膀。
阿远从回忆中醒过来,慢慢说道:“对不起,阿尘哥哥。”
“算了,你要是不愿意告诉我也没事。你不想去我家,那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去哪吧?”
阿远支支吾吾了一会,才说到:“我要去南边。”
吴卿尘皱了皱眉头,“你家在南边吗?你爹娘也真是的,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啊!”
阿远顿了顿,反问道:“那阿尘哥哥怎么也是一个人在外面啊!”
吴卿尘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嘿嘿,其实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我爹娘非要我跟着沈师傅北上,可我听说北方那地方可冷了,我才不想去呢,于是便打算偷偷跑回家!”
“回家,能回家……多好啊……”
“阿远弟弟,要不你就先跟着我回家吧,之后我陪你一起,去南边找你家人。”
“真的吗?阿尘哥哥你能带我去南边吗?”阿远有点小期待。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吴卿尘可是说一不二的人!”吴卿尘模仿着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侠客一般,拍着胸脯,许下壮志豪言。
“那我先带你去长洛的集市逛一逛,这地方之前我大哥带我悄悄来过,我走过一遍就记住了!”吴卿尘拉着阿远就往外跑。
长洛的集市热闹非凡,街边不少小摊小贩吆喝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对从未来过中原,甚至说是从未见过集市的阿远来说,简直就是大开眼界。
吴卿尘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是花灯,等到了晚上,点亮花灯可漂亮了呢,我可喜欢了!”
“还有这个面具,我家里都有好几个,像这种看起来凶巴巴的,我会晚上戴着,然后扮鬼去吓唬我师傅,谁让他老是罚我抄书!”
“对了,这个是竹蜻蜓,你看这样,双手一搓,然后呼一口气,它就能飞起来!”
……
吴卿尘边走边说,哪怕阿远不怎么回应,他也能一路上说个不停。
“阿远你看!你看!有小泥人!我最喜欢这个了,你喜欢什么动物,我都给你买!”吴卿尘满眼期待地看着阿远,而阿远也很给面子,将飘忽的目光回笼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泥塑之中。
阿远的的视线在一堆小泥人中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只熊上面。
“阿远弟弟,你喜欢这只熊是吗?”吴卿尘将那只熊拿了下来,放在阿远眼前晃了晃。
阿远小声“嗯”了一下,他的阿尘哥哥就已经付好钱,将这个小熊递到了阿远手中。
“谢谢阿尘哥哥!”阿远对着吴卿尘笑了笑,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吴卿尘回应了这个笑容,两人一起继续往前走去:“走,阿尘哥哥带你去吃小糖人!吃了这个甜甜的,就会变得开心,我老喜欢吃了,可我娘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会长不高……我才不信这些,分明就是……”
俩小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转眼间,他俩的背影就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不曾注意到这两个小孩,不过一会,街上便再也寻不见他们的任何踪迹。
长洛,作为中原繁华热闹的城郭之一,以纺织业闻名,此地的蚕丝绸缎乃是上上品,所以也是很多商贾富人来往之地,贸易盛兴,经济繁荣,隶属于三大门派之一的江陵吴家。
曾几何时,位于中原腹地江陵城的吴家,家境雄厚,族人众多。
自吴家先辈立世,以医术起家,辅以剑术称道。
吴家后辈勤勉,将医术研究推至巅峰,素有“天下第一医学世家”的美称。
三大门派中的其余两派分别是,位于西南腹地九湖城,以巫术见长的沧溟南氏;处于北方平原寒北城,以刀法入世的寒北漠王。
多年前,三大门派盘踞各自领地安稳度日,三足鼎立之势已形成多年,互不干扰,互不侵犯。
但是,长久的和平宁静只是下一次大乱前的欲盖弥彰。汹涌的暗流,已经悄然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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