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何家大宅西侧的某处偏院内,何七娘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马上起来,而是躺在床上慢慢整理自己的记忆,有关于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的记忆。
这是她的习惯。
她的记忆始于十年前,也就是她十岁的时候。
她从棺材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脑子里什么记忆都没有,只有一片可怕的空茫。
从棺材里爬出来后,她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有人看见她之后惊叫着逃命,后来她被带到了一座巨大的府邸之中、
人们告诉她,你是何七,何家的七娘子。
何七娘……这是谁?不,她不认识。
她只记得一片冰原,那个地方放眼望去尽是素白的雪,夜空之中挂着瑰丽而炫目的光芒,像是有仙人将谪临人世。灼目的大火在冰原上奔涌,眨眼间烧到了她脚边,冰层裂开,她坠入深渊——
她懵懵懂懂的被拉到一个男人身前,那个男人对她一脸嫌恶,人们告诉她,这是你的父亲。
她又被带到一个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满脸惊惶的看着她,人们又对她说,这是你的嫡母。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母么?她向他们伸出手,又缓缓的放了下去。
她看着他们只觉得无比的陌生,于是她茫然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忽然间一个女人对她冲了过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紧紧的抱住了她。
她感受着女人的体温,女人的眼泪顺着衣领落进了她的脖子里,很烫很烫。于是她的神情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的发生变化。
没有人告诉她这是谁,但是她知道,这一定就是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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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真可怜,怎么就傻了呢?”
“傻了还真是可惜。”
她时常能够听见类似的话,何家宅院里住着的人很多,无论是小厮、丫鬟、婆子,还是姨奶奶们,都没少在她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说这些时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她并不在意。
疯也好,痴也罢,她也都无所谓。
她听说自己从前很聪明,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与现在的她无关。
但实际上她也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真的痴傻了,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从棺材里醒来之后,便对自己睁眼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的心底里藏着一个秘密,她暂时想不起来,但那个秘密将她和周围的人与事给暂时隔绝了。
她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也不在意任何事情。
曾氏望着沉默寡言的女儿,总是悄悄流泪。她看着她流泪,心中会略有些不好受。
在她淡漠消极的挨过一天天光阴的过程中,她好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的母亲对她很好。
曾氏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女子,粗鄙庸俗,可她为了女儿能有好衣好食,能够谄媚的恳求府里管事;在遇上有人欺负女儿时,却又能收起脸上的恭谦破口大骂。
她在灯下熬夜做针线,一些绣品偷偷拿去府外卖出去,一些则用来装点自己的女儿。
“七娘、七娘。”她抱着孩子,摩挲着女儿的长发,“要平安长大。”
被换作何七娘的她照旧一言不发,只看着小院里的梧桐怔怔发愣。
梧桐每年有枯有荣,何七娘的心智则一直停留在死而复生那年,不曾更改。
曾氏悄悄叹息,却不再流泪。无论如何,女儿能够活着,这样就很好了。母女之间的温馨,莫过于阳光清朗的午后,母亲在廊下刺绣,女儿轻手轻脚的摘来院中的花,默默放在她的脚边。
曾氏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女儿何七娘有个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秘密,这个秘密纠缠了她十年。
她还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她不敢说与曾氏听——她或许不是她的女儿。
何七娘,不是何七娘。
十年来,她经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她身处异国的花园,花园中种满了红色的鸢尾,中央是一座明静叫不出名字的雕像。金发碧眼雪白肌肤的女人们将她团团围住,她们的裙摆宽大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其中最是雍容华贵的那个女人将头颅轻轻枕在她的膝上,低声询问了她什么。
梦中她并没有听清楚女人说的话,
但她开口回答——
你会死。
她伸出了涂抹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在女人白皙秀美的脖颈一划。
你会被推上断头台。
华美高贵的女人愣了一下,但也并没有太惊恐的神情,她轻轻嗤笑,如同开到最盛时的白玫瑰,傲慢又恣意。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小的少年,他也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白皙的肌肤、浅淡的发色,就连眼瞳都是透着银的蓝,整个人淡得如同一片雪花,好像一眨眼就会化掉。他的目光孤独的凝望过来。她与他静静的对视,朝他微笑。但孩子并不笑。
她并不理会他,拖曳着长长的裙摆走过挂着油画的长廊,少年若即若离的跟着她。
她停下来询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种的花儿就要谢了。”孩子说道:“我想要它再陪我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当然听出了孩子的眼下之意和藏在他眼瞳中的寂寥,于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但相应的,也要支付代价。”
尘封的记忆在梦中翻涌,梦里的她最后的结局是葬身冰窟。
真是奇怪啊,冰天雪地中竟能燃起熊熊大火,她在大火中一步步后退,直至撞上某个人的刀尖。
她回头,看见的又是那个小少年。他站在染满了鲜血的冰原上默默流泪,眼中映着大火,鬓边散落的金发在风中轻轻拂过脸颊。
为什么要背叛她呢?直到她死去那一刻,她都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她将他从战火之中带出来,他陪着她在冰雪之中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岁月。
这个孩子究竟和她是什么关系?他是什么人?
每次醒过来,她都感觉自己是在梦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那个孩子是谁?她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她的梦里,孩子一点点的变化,从幼童长成小小的少年,他变得那样的美丽,让人想起晨间沾着露水的蔷薇。梦里的她惊叹于这样的丽色。
如果、如果她有朝一日找到他了……
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这个念头突兀而又森冷的冒出。
然而梦境的衰退速度如同潮落一般,十年来她反反复复做这个梦,又反反复复的在清醒之后不久将梦忘掉,她不记得那个孩子的事情了,她只隐约感觉到这个孩子对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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