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衣蹁跹

残阳如血,最后一抹余晖被翻滚的乌云吞噬殆尽,施意绵勒住缰绳,抬头望了望天色,眉头微蹙,远处雷声隐隐,山雨欲来。

“头儿,当真要...”于月寻攥紧拳头,尴尬笑笑。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劈开山峦,电光惨白,更是映得他面色青灰,那迟疑的声音还未落下,便被滚滚雷声瞬间碾碎。

施意绵骤然回首。

霎时间,雨线倾斜而下,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眼底的暗暗寒光,忽明忽暗,凌厉如刀。

“不去?”施意绵冷笑,字字冷厉,“等死么?”

“去去去...”于月寻哭丧着脸,深恶痛绝地碾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别家任务不是查查账本就是巡巡街巷,偏生轮到咱们...”

他仰天长叹,任雨水打落:“不是钻这深山老林,就是探那鬼宅荒冢...”

施意绵微笑,腰间佩刀锵地撞上刀鞘:“聒噪!”

“再磨蹭,就把你留在这儿喂山魈!”

于月寻浑身一颤,慌忙小跑跟上:“这就来!”

山间古木参天,虬枝盘错如鬼爪。

嶙峋山径隐没在层层树影之中,愈往深处,愈显幽邃,施意绵轻抚马颈,忽地解下鞍辔,将骏马绑于树干。

“头儿,这...”于月寻欲言又止。

施意绵抬眸望向雨雾缭绕的山巅,摸向腰间罗盘:“你在后提防,人死后咱们迅速走。”

说罢纵身一跃,踏着青苔斑驳的乱石,身影很快隐没在苍茫水气之中。

这次需得斩叛徒,此人任务未成便畏罪潜逃,主子震怒非常,严令必要取其性命,施意绵奉命追缉多日,终是锁定了这厮藏身之处。

还能跑到这山上来,真是好大的本事。

施意绵踏着泥泞山径拾级而上,斗笠边缘垂落的雨帘模糊了她的视线,细雨如纱,将山色晕染成水墨。行不过百步,忽见林隙间露出木屋一角,正是那叛徒藏身的住处。

未及施意绵上前,里屋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先开了,那人刚探出半个身子,便被骤急的雨势逼得退回,转身似乎去取挂在墙上的雨笠。

施意绵已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容。她冷笑一声,再不顾什么暗中行事,长剑出鞘,踏着飞溅的雨水直闯而入。

王玉林手中雨笠啪地坠地,她瞳孔骤缩。但见寒光一闪,她已本能地抽剑相迎,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两人剑刃相接,寸步不让。

雷声轰鸣。

王玉林踉跄后退,她已然吐出血来,雨水侵入地板,晕开刺目的红。她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抬眼盯着施意绵,忽然笑出声来:“我既然已无活路,倒也不惧,你尽管给我了断!”

“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会派新的人来寻那东西,哈哈哈,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为此丧命,我且瞧着,我且等着谁会下来与我汇合!”

“为那一方小小的东西,得势的是他们,横死地却是我们哈哈哈哈。”

王玉林就这般凄惨地狞笑着,混着雷声嘶吼着,疯狂着,饶有抗争之意,却无抗争之力。

“为了孩子么?”施意绵平静地看着她,“你怀孕了。”

王玉林忽然愣住了,沾满血渍的手颤抖着缓缓伸向微微隆起的小腹。

“孩子...求...”她忽然燃起一丝生念,气若游丝的哀求混着血沫溢出嘴角,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施意绵的剑尖悬在她咽喉处,微微发颤。

这破地方!

施意绵每完成任务都会怒骂,然后骂骂咧咧地去接下一个任务。

雨声中传来细微的踏水声,几不可闻。施意绵骂声戛然而止,指节在剑柄上凝住,待背后剑风袭至,她脖颈微偏,寒刃擦着耳畔掠过,被她堪堪躲了去。

“找死。”她冷笑间已旋身出剑,靴底在泥地上划出半圈水痕。

那女子通体裹在漆黑劲装里,毫不夸张地说是满身黑,连半寸肌肤都不曾露出,唯有手中长剑泛着冷光。

施意绵心中暗恼,并不知来人与自己有何恩怨,只得迎击,剑锋在雨中划出数道银弧,此人招式灵活,力道极大,底盘也极稳,施意绵的打法素以灵活为主,最头疼这般,她本意不想纠缠,便边打边退。

趁她上头之时,施意绵突然撤步转身,黑衣女子收势不及,踉跄着向悬崖边缘扑去。

施意绵于心不忍,心一横,在她坠崖的刹那抓住了她的手腕,却因惯性被拖出半步,施意绵的靴底在湿滑的崖边刮出两道泥痕,惊得碎石滚落深渊。

“你...!”她话音未落,黑衣女子突然借力旋身,足尖在悬崖边猛蹬,施意绵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被对方当作支点甩回安全地带,而那只救命的手,此刻正决绝地松开她的手腕。

“???”

施意绵彻底怒了。

悬崖之下雾气翻涌,如张开的獠口,吞没了所有坠落的声响,水雾凝成乳白的帷幕,任人如何凝视,也窥不见半寸崖底的光景。

于月寻正牵着马在檐下躲雨,见施意绵踉跄而来,忙迎上前去,待看清对方惨白的脸色,他心头一跳:“头儿?您这脸色...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没事!”施意绵脸色惨白如纸,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她浑身湿透,发丝间混着枯叶碎石,活像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水鬼,若不是崖间那棵老树拦着,她早摔得粉身碎骨了。

于月寻小心翼翼道:“头儿,您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成了。”施意绵得意地将战果甩给他。

于月寻巴结着夸道:“太厉害了,您上马,我给您牵稳了。”

到浮生栈不用多久,施意绵先回了自己的屋,这住处简陋得很,统共就两套换洗衣裳。她抖开满是补丁的旧衣,忍不住叹气,这行当实在费衣服,每回出任务都得挂彩回来。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位女子,虽说极为可恨,可是!凭什么她行头比自己好那般多?上好的缎子,甚至上面还有刺绣,这算公平么?她怒吼着也想去个待遇好的组织。

回归现实,施意绵已经掏出压箱底的针线,好在这活还过得去,缝缝补补又能将就一阵,要不然真没法活了。

“咚咚咚!”

敲门声又急又重,震得门框都好似有些发颤。

“说了在换衣服!”施意绵扯过中衣草草系上,伤口还被粗布摩擦得生疼。

她呲牙咧嘴地套好衣服,开门。

“不必去见主子了,任务新给你配了人。”

黑衣侍卫亮出地字一等的玄铁令牌,施意绵立即单膝跪地,垂首应道:“属下明白。”

他一言不发,只将封着火漆的密函甩到她怀里,转身便走,施意绵捏着信函,心头蓦地一紧,此次任务非同小可。

雨住了,天光破云而出。

阶前残红零落,混着未干的水渍,被来往靴履碾入尘泥,这世间生死荣枯,原不过一场寻常更替。

于月寻早早便看到她,随后飞奔过来:“头儿,任务可给您了?”

“给了。”施意绵心头一热。

可怜她施意绵勤勤恳恳练功这些时日,以往只干得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活,如今总算能独当一面,还要给她指派新的人一同前往,实属意外。

还未等她内心感慨完,于月寻便凑过来,询问道:“头儿,瞧着您这脸色,是个肥差事啊。”

施意绵满脸得意:“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严重怀疑组织总是收废物来,这于月寻虽说是组织赏来协助自己的,但他实际只会在自己身后捡好处,武艺不算上乘就算了,遇事只会逃避,施意绵怎么可能白白叫他捡便宜,她谋算好了,这次任务必得是自己独占的。

“去哪啊?”

施意绵已然拆过密信,内容只是寥寥数语:宋府长女宋绥宁,暗藏前朝玉玺,窃之。

于月寻跃跃欲试:“老大,咱是直接杀过去,还是半夜潜入杀过去?”

施意绵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有这能耐?”

于月寻干笑两声:“似乎没有。”

“就给我这点消息,估计是叫我慢慢探,所以我得先混入宋府。”施意绵已然想好策略,单自己入宋府探查,等到时候从宋绥宁手里偷得玉玺后再悄悄复命,功劳不就全然揽到自己身上了?

于月寻还在一头雾水:“怎么混? ”

“自然是要先演场好戏,今晚我必得留于宋府。”施意绵摆摆手,“且等我与手下商议。”

宋府。

早春二月,园中泥土初解冻,散发着昨夜雨丝潮湿的气味,几株枯草下,隐约可见新芽破土,怯生生地探出尖角。

宋绥宁稍稍有些畏寒,屋内炭火不歇。这习惯原是随了母亲,母亲同样畏寒,总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哄,说是抱着能取暖,长此以往,宋绥宁便总爱往她身上赖。

回过神来,记忆消散,如今却只剩下一室空寂,唯余炭盆里跃动的火光,映得四壁生辉。

宋绥宁心中微酸,从暗格深处拿出那方玉玺。

她甚少将这东西拿出来。

母亲从宫里逃出来隐姓埋名十余载,终究还是被寻到了踪迹。他们定是要挟过母亲逼母亲就范,而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宁可把自己带进棺木也不肯低头。

新帝篡位未久,民间议论纷纷,若皇帝知晓她家私藏玉玺,只怕是满门抄斩。

得玉玺者得天下,多少人假托“天命所归”之名,行豺狼虎豹之实。

宋绥宁有些漠然,怕是有人狼子野心早就藏不住了。

她不想坐以待毙,她如今尚且有反抗之力,母亲不能妄死。

暄合道:“老爷去宫中参加宴会,怕是明日才能回来。”

宋绥宁应道:“嗯。”

“小姐,消息已然放出去,不出几日,想必就又会有动作。”暄合压低声音,又道,“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宋绥宁淡淡道:“知道了。”

暄合犹豫着开口:“可否加强守卫?”

宋绥宁却道:“无碍。”

明月当窗,夜色渐浓,石阶缝里钻出几颗野草,廊下灯笼幽幽一照,被拖出了细长的影。

忽闻墙头瓦片轻响,屋檐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脚步声。

宋绥宁睁开眼睛,声音很轻:“解决掉。”

房里的人听命而行,刀光剑影之间,已然血淌剑稍。

这些人技艺不精,不过三脚猫功夫,看着厉害,实际底盘虚得厉害,宋绥宁略微抬手,下手的人即刻收敛了手段,这点本事就敢强行入府,哪里来的胆子。

“大胆贼人,胆敢夜闯闺房!”

一人从天而降,嘴上还叫嚣着狂语:“瞧我如何收服你们这帮淫贼!”

她一身雪色身影倏然飘落,素白长衫不染纤尘,宽大斗笠压得极低,一副散人侠客的模样。

宋绥宁眼波微转,眸光在那袭白衣上轻轻一掠,紧绷的肩背不着痕迹地松懈下来。

白衣人单脚而立,身姿修长,素白袍袖在风中凌乱翻飞,竹编斗笠斜斜压住半边面容,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只不过她没装多久,厉害话还未撂下,那些人便已经杀了过来。

“你们来真的?”只见那白衣人身影猛地一滞,仓促侧身,臂上瞬间被划开一道血痕,她踉跄着后退两步,顿时血染白衣,方才那副侠客做派荡然无存,她显然惊慌失措,捂着伤处,竟不顾形象地在庭院里狼狈奔逃起来,那顶斗笠在奔波中滚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旋便倒地不起了。

“小姐救命,我打不过!”

宋绥宁没说话,她淡漠地睨着窗外,神色疏冷如霜,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

白衣人见无人领悟她的无助,只得撒丫子乱跑,在庭院里寻找庇护之处。

可惜没有宋绥宁的吩咐,其余人都不敢动弹。

宋绥宁冷眼审视着闹剧,那白衣人瘦削的身形在刀光剑影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四处躲着,眼神还时不时不经意地往自己这边瞟。

她很快被追逐弄得疲态,似乎是已然扛不住,她跪倒在门前,声泪俱下:“小姐救命啊!”

宋绥宁依旧不做动作。

黑衣人见是好机会,刀锋未滞,寒光直逼向她。

宋绥宁指间微转,玄铁飞镖已然破空而去。

只听一声闷哼,黑衣人应声倒地。

“小姐大恩!”

院中人伏跪在地,嗓音里夹杂着恰到好处的轻颤。

宋绥宁眼里闪过几分讥讽:演得倒挺像。

方才那飞镖出手时,她刻意偏几分力,若这白衣人真无武艺,根本不可能在电光火石间判断出飞镖轨迹,可她不仅精准预判,甚至本能地紧绷了肌肉,在飞镖掠过眼前的时候竟然没有丝毫惧意,好勇谋。

“蠢货?”宋绥宁无声地念着着对方方才的唇语,忽然觉得有趣。

这些刺客的演技拙劣得叫人发指,偏又都是胆大包天,敢在她眼皮下玩这种把戏,倒是比直言亮刀的蠢材有意思些。

宋绥宁没了耐心:“上。”

黑衣人顿感不妙,转身便想逃。

那群人反而等那些人跃出墙外,才起身追过去。

宋绥宁缓步推开门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她如今狼狈不堪,白衣已经全是血迹尘土。

施意绵跪在地上,俯身下来,率先开口:“我自小流浪,无家可归,只是跟着散修学了些功夫,还没入门就被打了出去,便常拿这些装厉害,想得小姐收留。”

暄合不解:“装厉害?”

施意绵依旧笑得出来:“英雄救美的戏码话本子常说,英雄都能有好果子吃。”

宋绥宁盯着她:“是么?”

施意绵似乎仍不死心,声泪俱下:“求小姐收留,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宋绥宁走下去,站到她身前,忽然改变了主意:“可以。”

施意绵哽咽道:“谢小姐。”

“抬起头来。”

施意绵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杏眸含露,盈盈蓄满惊惶。抬脸的瞬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又在下巴处将落未落,鼻尖微红,唇瓣轻颤。

宋绥宁道:“可有名字?”

施意绵低声道:“施意绵。”

宋绥宁凤眸凝冰:“做个洒扫丫鬟便是,我不喜血腥,此处你尽快处理。”

施意绵惊恐地看着她道:“小姐,我不会处理血迹,我我...好害怕。”

宋绥宁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夹杂着冷霜:“暄合。”

“是。”

暄合走过来扶起施意绵,拉着她边走边嘱咐:“此后话不可这样多,小姐觉得聒噪,你凡事问我就是。”

施意绵豆大的泪珠又滚了下来:“谢谢姐姐。”

“怎么哭了?”暄合似乎有些无措,犹豫片刻还是替她擦去泪水。

施意绵胡乱抹去了泪,说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肯关心我。”

“罢了。”暄合不忍心多为难,“你以后就跟着花缘姐姐做事,她会教你。”

“花缘!”

一个碧色衣裙的女人跑过来,道:“暄合姐姐。”

暄合道:“施意绵先交给你了,把院里清理干净。”

“姐姐放心。”花缘笑着,拉着施意绵的手。

暄合没有多嘱咐什么,转身便去了。

花缘朝她眨了眨眼,挽着她往里屋走:“别怕昂,先随我去疗伤,余下的事我来做就好。”

夜色正浓。

宋绥宁还未睡下,正在下棋。

暄合缓步入内,静静站在原地。

“说。”

“小姐,那人是留还是?”

“留下探查。”宋绥宁落下一子,“明日我打算去云绣坊一趟。”

案头独余残烛。

烛光摇曳。

“烛都点好了,方才这风来得急,竟不想都给吹灭了。”施意绵朝花缘笑。

“喝点茶。”花缘端来一杯茶,很是温和。

施意绵装出些局促,犹豫片刻小心接了过来:“谢姐姐。”

茶很暖,施意绵灌了一口。

花缘笑道:“无事。”

施意绵道:“花缘姐姐,我这都小伤,这些活我处理便好。”

花缘摇摇头:“我都弄好了,若你过意不去,明早你随我修剪花枝?”

“也好....”施意绵低下头,便怯生生道,“谢姐姐。”

“涂药。”花缘不知何时掏出个小瓷瓶,指尖已然沾上药膏,正待涂抹。

施意绵正疼得厉害,也便不再挣扎,乖顺地将手臂伸过去。

花缘动作极其轻柔,施意绵半躺在床榻上,药还未上完,她竟就这般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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