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感觉自己要走到头了。
先是回程途中毫无预兆的暴雨将她浇得透湿,紧接着,一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灼热便从骨髓深处窜起,伴随着万蚁啃噬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又来了。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试图抵御那阵阵袭来的热潮与剧痛。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可这点刺痛与脑海中仿佛要炸裂开的胀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意识像是被抛入了一个漆黑冰冷的漩涡,身体在无形的力量下被反复撕扯、碾碎,四肢百骸传来骨头寸寸断裂般的剧痛。
人越痛苦越不可克制地想要想一些美好的事物。
可她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记忆里除了北山终年不散的风沙,就是独自一人蜷缩在破旧屋檐下,她一个人在北山荒凉地如同野草般长大,无人在意。
熬过去,像三年前一样,熬过去就好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
可……怎么会这么痛?她会死吗?
“呃啊——!”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她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冷汗滑落鬓角,浸湿了散乱的发丝。
她还年轻,钱也没攒够。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眼前恍惚闪过一个许多年前、早已模糊不清的面庞,温暖而遥远。
她……好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涂山情觉得自己更倒霉,怎么每见一个人就要重操一次旧业。
她看着床榻上痛苦呻吟的姑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揉着额角,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身毒且体内妖力肆行,叠满debuff的人类是怎么在这荒无人烟的北山活下去的。
抬手轻轻拭去文竹眼角的泪痕,涂山情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边溢出的破碎呓语。她俯下身,凑近那苍白的唇瓣,柔声问道:“谁?你说谁?”
文竹已陷入深度昏迷,无法回应,只是反复呢喃着几个模糊的音节。
涂山情凝神细听,凭借着狐妖天生的敏锐听觉,从那些断断续续的气音中拼凑出一个称呼。
“青…小青?”
话音落下,床榻上的少女身躯猛地一颤,原本在她体内乱窜的妖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浓烈的青色妖光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木屋,强大的威压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文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股力量的冲击,嘴角当即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
“麻烦!”涂山情低斥一声,不敢怠慢,双手迅速结印。
她将妖力凝成一道封印,轻柔而坚定地压向文竹心口,将那暴走的妖力强行安抚、暂时压制下去。
这治标不治本,很快就会再次复发。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权富贵背着满满一篓草药走了进来,黄色道袍下摆沾了些许泥泓,周身带着山间清新的草木气息,却没有丝毫妖力或血腥味。
涂山情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几分。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一边低头翻捡着药篓里品相极佳的草药,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
“她体内最要命的是那股来历不明的妖力,与数种奇毒纠缠不清。虽能压制毒性,但治标不治本,且每次复发极其痛苦。”
人类之躯背负着毒和妖力,妖力虽在不断的制约着毒性,可大妖之力过于强盛,她日日年年也受此折磨。
王权富贵目光扫过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的文竹,沉声道:“我采药时留意到,对面崖坡聚集了不少妖族,气息混杂。”
涂山情手上的动作一顿,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将各种线索串联:“这地方不对劲,这人也不对劲。” 她回想起踏进这院落的种种异常。
院后那片悬崖上,竟生长着许多只在涂山古籍中才有记载的珍稀药草;
文竹身上那诡异而强大的妖力;
还有这小院本身,在北山这片荒芜之地,竟能四季常青,生机盎然,本身就极不寻常。
这少女身后,有一只大妖。
涂山情飞速的把草药用术法凝成一个药丸,把它塞到少女嘴里,效果立竿见影,少女脸色好了些许。
还没等她喘口气,院落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老大,我们今天肯定能抓住这小丫头。”
“抓她是次要的,我们主要是把云晓青那货逼出来。”
“上次也是侥幸让他跑了,这次他肯定有来无回,对吧老大。”
黑熊精得意洋洋,伸开锋利的爪牙,闻了闻尖端的血迹,胜利在握,“哈哈哈,肯定有来无回。”
“哈哈,那老大这结界能打开吗?”
黑熊精一拳打在虎妖头上,“这结界花了云晓青二成妖力,不能打草惊蛇。”
“哦我知道了老大,我们只要守株待兔。”
“对,哈哈,只要她一出来我们就动手。”
“哈哈哈,不愧是老大。”
屋里的二人听着门外妖怪大声的密谋不禁有些无语,涂山情抚额,“这小丫头到底有多少冤家!”
王权富贵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盯着窗外妖怪们的一举一动,“二十三只妖,其中四只妖王。”
“这应该是通缉榜上流窜于北山一带的妖族掠夺团伙,专门烧杀抢掠,传闻他们的老大有一件法宝让众妖畏惧臣服。”
说着说着涂山情话音冷淡起来,若有所思,“那这要好好想一想应对之策了。”
日渐西斜,一身穿斗篷的少女推门而出便被黑暗中伏击的大妖一举俘获。
“恭喜老大!手到擒来!”一只小妖谄媚地笑道。
黑熊精拎起软绵绵的少女,随手丢给手下,铜铃般的眼中满是不屑。
“捆结实了带走。”他瓮声瓮气地命令,目光却警惕地扫过四周的沙丘。
他想起云晓青——那个曾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家伙。其妖力之精纯磅礴,是他平生仅见,明明拥有近乎妖王层级的力量,却三番五次坏他好事。
他曾试图招揽,换来的却是对方视若无睹的漠然。
那无声的傲慢,彻底激怒了他。
杀了他,夺取那身强大的妖力,成了黑熊精最深的执念。过去他做不到,但如今不同了——他摩挲着怀中那枚暗红色的“噬炎髓”。
这是天火残渣凝结的宝物,至阳至烈,正是云晓青那承自冰川寒脉的绝对克星。
几天前的遭遇战,他已凭借此物险些得手。
而云晓青的受伤,更让他意外发现了这个藏在北山的人类女孩,以及她体内那与云晓青同源、却更为温和易于汲取的妖力。
这女孩,就是那强大妖怪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文竹,文竹!”
“别出声,跟我走!”
那鼠妖声音急促,利落地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拉着她就往牢房外的黑暗甬道钻。
少女猛地甩开他的手,背靠冰冷的石壁,满眼警惕:“你是谁?”
鼠妖焦急地回头,压低声音:“救你的人!快走,没时间解释了!”
他再次想来拉她,却被文竹灵活地躲开。
“我不走。”文竹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你目的不明,我凭什么信你?”
鼠妖身体一僵,猛地低吼出声:“你想死在这里吗?!”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无形的寒意刺中,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听话,先离开这里,好吗?”
文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终于不再挣扎,任由他拉着在迷宫般的隧洞里穿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光。
就在即将抵达出口时,文竹再次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模糊的侧影:“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还是让我来替你解答吧。”
黑熊精粗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洞口炸响。
霎时间,火把亮起,数十名妖众从四面八方涌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堵死了所有去路。
鼠妖浑身剧震,瞬间将文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他知道,中计了。
“云晓青,”黑熊精嗤笑着,一步步逼近,“你这幻形术,蹩脚得让人发笑。”
他贪婪的目光扫过鼠妖,“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鼠妖—或者说,云晓青沉声道,声音已恢复了本来的清冽,“放她离开。”
“阶下之囚,也敢谈条件?!”一旁的虎妖早已按捺不住,暴喝声中,化作一道腥风直扑云晓青,利爪直取其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晶莹剔透、由无数冰晶与苍翠藤蔓紧密交织的壁垒凭空凝现!
虎妖利爪轰击其上,竟只激起一阵清越的冰鸣,狂暴的力量被硬生生阻隔、消弭,反震之力将他狠狠弹开。
黑熊精眼中赤光一闪,厉声喝道:“一起上!他撑不住多久!”
众妖蜂拥而至。
冰藤壁垒在狂攻下剧烈震颤,裂痕蔓延。
云晓青周身光华流转,幻形之术彻底消散。
真正的形态显露无疑。
他立于原地,银白长发如冰川瀑布垂落,发间却点缀着嫩绿新叶,仿佛寒冬与初春在他身上达成了奇迹般的共生。
肌肤似初雪凝脂,眼瞳是蕴藏着无尽生机的森林之翠,周身环绕着细碎的、携带着清新草木气息的冰晶风雪,既带着亘古不变的凛然之威,又散发着滋养万物的柔和气息。
只是他那完美如神的面容,此刻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与苍白。
“他快不行了!加把劲!”虎妖爬起身,兴奋地咆哮。
“还有必要强撑吗?”
文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她的目光越过狂乱的妖影,落在好整以暇的黑熊精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怀中那隐隐散发红光的噬炎髓上。
“你现在的状态,打不过他的,我们不如……”
她的话没能说完。云晓青猛地将她揽入怀中,手臂坚定而有力,截断了她后面的话语。
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缱绻与温柔:“不会让你死的。我们约定好了。”
“你……”文竹还想说什么,却被云晓青用一个轻柔的推力打断。
下一刻,一个温暖而柔和的光球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化作一道流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了包围圈,消失在远方的夜幕中。
随着光球的离去,那面摇摇欲坠的草墙彻底崩散,化作无数光点。
黑熊精并未阻拦,只是冷眼看着力量明显衰颓的云晓青,嗤笑道:“你以为送走她,她就能活?等你死了,我找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
云晓青缓缓站直身体,拭去唇边一缕血痕。他周身的风雪再度悄然盘旋,虽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他翠绿的瞳孔望向黑熊精,里面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北荒本身般的平静。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妖怪耳中,带着古老的誓言般的重量:
“她会的。”
“岁岁年年,长生无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