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明,渐趋平稳的呼吸声忽地一顿,云寒衣缓缓睁开眼睛。
他微微侧了侧头,凑到路苍霖的耳边轻轻喊,“苍霖。”
“嗯,”路苍霖微抬了抬眼皮,又合上,一动没动,“你醒了。”声音沙哑撕裂得像破了的风箱。
云寒衣依旧趴在路苍霖身上,紧贴着的身体像冬日里的手炉,把热度一阵一阵地传进他的心里,让人舍不得骤然离开,引诱着他靠得更紧些。
“你怎么来了?”云寒衣蹭着路苍霖的脖颈,昨日的争执已留在昨日,此刻的声音温柔得像春三月的微风。
贴在唇上的颈子昨天还跟他拧着劲儿,此刻却软得像一潭春水,泛着热浪。
“嗯。”路苍霖仍旧闭着眼,又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是担心他。
“为何对我这般好?”云寒衣也闭上眼,在热浪般的鼻息中沉醉。
薄薄的衣衫下瘦弱的身躯明明单薄得风吹就倒,却总是想保护他,从通天岩相遇,就一直在保护他。
之前的倔强此刻回味起来竟全是可爱。
云寒衣满足地叹息,“可让我如何是好。”
他躲在极乐殿里苦撑了半日,不敢让自己彻底昏死过去,留着一丝警醒护命。可是路苍霖来了,即便知道他根本没能力保护自己,可自己就那么放心地在他身旁晕了过去。
云寒衣心里忽然拨云见月般的清明,他的身体比他的理智,更早明白他的心。
他防备着所有人,可到底是什么时候,让这只小鹿牢牢抓住了他的命门,轻而易举牵动他的情绪,他却甘之如饴。
怀里的人异常乖顺,毫不反抗,只用火热的温度回应他。
路苍霖这是忽然转了什么性?
难道这是还在梦里?
直到他的手探进松松垮垮的衣领,终于意识到不对,睁开眼睛爬起来,盯着依旧乖乖巧巧躺在地上的人看了片刻。
那张脸红得异常——路苍霖在发高热!
他本就体弱,又只穿了件单衣,躺在冰冷的石砖上警醒一夜,强撑着精神等到云寒衣醒过来。此刻寒气入体,那口气儿一松,人便烧得昏迷。
难怪……这么乖。
云寒衣一面狠狠唾弃着自己的丧心病狂,一面把路苍霖裹起来抱进后殿,安置在床上。
极乐殿一时变得从未如此热闹过,药王菩萨带着人进进出出,送冰的,端药的……人仰马翻。
就算已经无事可做,只静等人慢慢退热,药王菩萨的人也不敢停下来,依旧表现得十分忙碌,生怕自己脚步慢一点让云寒衣瞧见,觉得是有心怠慢偷懒。
门主的脸色,看上去随时都要暴起杀人。
“怎么还不醒?”云寒衣已不知问了多少遍。
药王菩萨心道,药才刚灌下去,怎么可能马上醒,门主又不是没见过路公子发热病,哪次不是要昏上一两日才醒。
之前不都挺气定神闲的,这回是怎么了?难道是觉得他这段时间医术大成,药到便能即刻病除?
其实他医术真不怎么样。他本来也不是学医的,只是整理东西整理得好,被药师佛看中要去丹室分管药材。久而久之,靠熬资历熬成了菩萨,便开始负责给人看病治伤。
极乐门的人向来皮糙肉厚,猛药随便他用,治死就治死了,谁还能来找他打官司不成?就这么地,倒也算是用人命练出些医术来。
之前云寒衣不在意,甚至是刻意地表现轻谩之心,上行下效,他给路苍霖用药便也是一剂接一剂的猛药下,把握着别伤及性命便罢了,见效得快。至于会不会伤及根本,掏空虚里,谁又能知道这位丧家落魄的路公子在门主手底下有没有命活到那些猛药产生后续影响的时候。
只是今次用药,药方便改了有三四次。
云寒衣不会医,但认得药。随便指着一味虎狼药性的名称问上一句,就问得他大汗淋漓。
如今药方改得温和,见效更慢。
“你哑巴了?”云寒衣半跪在脚踏上握着路苍霖的手,皱着眉不耐烦地催促。
药王菩萨只能硬着头皮说:“路公子体弱,怕是醒得要慢一点。”也是自己活该,前几次用药过猛,其实路苍霖根本还没养回来,这次热症更加凶猛,未必不是前几次的隐患。
“那是要多久?”云寒衣怕惊到路苍霖,只能压低了声音发火,“你如果不行就换人来!药师佛呢?叫他马上滚回来!”
“明……明日吧。”药王菩萨从没见过把焦虑担忧全都写在脸上的云寒衣,一时觉得自己死期将至,仍试图垂死挣扎,“属下这就叫人去传信儿。”
叫谁去传信儿呢?他一大早兵荒马乱地从孽镜居被云寒衣叫来,吴总管尚且晕着,现下整个极乐净土稍懂医术的人全都在极乐殿,也不知此刻吴锦衣醒了没。
药王菩萨正想借着这个因由退出去,又听到云寒衣喊,“你在这儿待着,等人醒了。”
于是,一屋子人,陪着云寒衣听路苍霖数数,数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
落针可闻的极乐殿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出声,除了滴漏声,便是数得乱七八糟的数数声,“七十九,九十三,……三百五十一,九十九,六十二……”
数得药王菩萨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用尽全身的理智克制着冲到床前把昏迷的路苍霖喊起来重新数的冲动。
这是什么病?不会数数的病?能治吗?
药王菩萨仰头望着屋顶充耳不闻地默背药典,希望能从中找出病例。
再听几次,他要先疯了。
等路苍霖醒过来,果然是在第二日,漏刻刚过寅正,天光濛濛。
药王菩萨缩在墙根底下打着盹儿,门主都是坐在脚踏上,屋里有椅子,可他不敢坐,心虚。
云寒衣比路苍霖更早知道他要醒过来。
因为他眼睛都没眨过地一直盯着那张由烧得泛红到逐渐恢复正常的脸。路苍霖的眼睑微动,他便已凑过去,直到看着那双眼睛渐渐睁开,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醒了,哪里不舒服?”云寒衣轻声问。
“哪儿?”路苍霖无力地眨了眨眼,高热带来的晕眩还有余韵,他瞧着头顶陌生的床幔,在缓慢的天旋地转中有些缓不过神儿来。
“在极乐殿,你发着热,不好挪动。”云寒衣重新给他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现在觉得怎么样了?”昨夜反复烧起来几次,此刻额上的温度终于变得正常。
“渴。”路苍霖眼睛是睁开了,眼神仍有些迷茫。
药王菩萨听到动静早已站起来,身后一起缩在墙根下的人尾巴似的跟着挨个儿站起来,此刻早已有人捧了水杯递过来,水温是正好的。
云寒衣坐上床头把路苍霖扶在怀里,接过水杯,先放在鼻尖闻了闻,又伸出一指在杯沿儿上虚放了会儿,感受到水温合适才慢慢喂给他喝。
路苍霖此刻渐渐清醒过来,可是浑身酸软得使不上劲,只能就着云寒衣喝了几口水。
云寒衣瞧见路苍霖只喝了两口就偏过脸,便放下水杯两只手叠在一起抱着他,哄娃娃似的轻轻摇着,问:“好些了吗?”
路苍霖感受到云寒衣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头发,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陌生的环境让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不是在听雨轩,不是在噩梦般的极乐净土,他应该是回到了太白山,回到了家人身边,一切都还像原来一样。
他不想解毒了,他想回家。
以前他为自己的身体自怨自艾时,竟是不知最珍贵的不是生命的长短,而是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刻安宁欢愉。
“苦。”路苍霖说,偏着头蹭进云寒衣怀里,像往常喝了药跟娘亲撒娇那般。
“退热了,不喝药了。”云寒衣拍着路苍霖,在这声带着尾音的撒娇中融化,轻声哄着,“给阿霖喝蜜水好不好?”
刚才他喝的是白水,只是烧了一日夜,嘴里发苦,喝什么都苦。
“嗯。”路苍霖愣了片刻,抖着嘴唇轻声答应。
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泪水也跟着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因高热而干涸发涩的双目忽然塌了天似的下起瓢泼大雨。
“阿霖”。
他以为自己此生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会有人那么叫他了。
“哪里不舒服?”云寒衣从那声“嗯”里听到哽咽,摸索着触碰到那张因高热折磨略有凹陷的脸,泡在泪水里的脸。
摸到路苍霖的眼泪,他慌了神,恨不能此刻自己生了十只手,一会儿去拍他,一会儿去擦眼泪,甚至不知该怎么去抱他,生怕是自己弄疼了他。
“怎么了?”云寒衣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跟着哽咽,“哪儿不舒服?”
路苍霖把脸埋在云寒衣的怀里,越哭泪越多。可再多的泪也浇不灭太白山的那场大火。
“是哪儿疼吗?”云寒衣顺着骨骼摸索,慌乱得不知该怎么给他检查。
“我想回家。”
紧绷了几个月的弦被那声“阿霖”轻易弹断,压在心底的委屈跟着眼泪一起流出来,断着气儿的哽咽里是一声又一声苍白无力的“我想回家”。
可他哪儿还有家?
烧成废墟的太白山可以重建,那住在里面的人呢,去哪里找回来?
云寒衣的手顿在原地,良久,才落在路苍霖单薄的背上,轻轻安抚着抽噎带来的抖动,“好,回家。”
“好,阿霖回家。”
药王菩萨:家人们谁懂啊,我真的有强迫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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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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