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对沈令而言,叶骁这个人的形象跟传闻中比就变成了,凶残不足,疯得倒有余。
叶骁连着几日没怎么出去,在行馆处理文书,他没有随身侍从,日常起居靠行馆仆役,沈令来了,有些伺候笔墨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沈令有次问过一嘴侍从的事,叶骁说上战场带啥侍从,说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说,哎,我说实话吧,能上战场的没人愿意来我这儿干活啊,嫌我杀老婆娶妓女爱好分尸呗。
沈令没说话,他倒是来了兴趣,问沈令,“你不问是真是假?”
沈令从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叶骁得意地一扬头,然后看着他一脸淡然有点儿不高兴,说嘿你这一脸淡定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怎么着?还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吓得夺门而逃?
沈令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这一阵子相处,奴婢自觉,殿下并非是传闻中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传闻。”
“知道啊,说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废太子青睐,”叶骁停笔,侧头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叶骁,叶骁正认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头微梗,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去,听得叶骁道:“对了,我知道我名声差,但我真有点儿好奇了,到底差成什么样。”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北齐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么满府枯骨、人皮糊墙、莲花血池啦。叶骁听得津津有味,三无不时吐句槽,说拿人血灌莲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儿大了。
当沈令说到王府荒芜,妖鼬夜哭的时候,叶骁一拍桌子,“……满地跑黄鼠狼这就过分了啊!”
……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黄鼠狼么?
叶骁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个,到此时还唤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实还有一句,咬在舌尖,没有说出来。
叶骁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的北齐太子,也曾轻描淡写地对旁人说,沈令一个玩意儿而已。
只有叶骁没有,不,只是到现在没有罢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头,叶骁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说,别自称奴婢,你肯定也不会改口的。”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来报,说内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见。
叶骁听了这名字,点了点头,却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没听到一样,垂眸敛目,神态如常——北齐的内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齐皇帝宠信,乃是沈令的嫡亲弟弟。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鲁王府上,告诉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对叶骁行礼完毕,寒暄了几句,说是奉北齐皇帝之命,来这里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适,顺便送一些宫里刚贡上来的灵犀酒,给殿下尝尝。
叶骁一听,这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沈令,托辞自己要忙,有什么事让他和沈令说。
沈行和沈令一起辞了出去,沈令把弟弟带到偏院,进屋关好门,沈行立刻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伏在椅背上,咬着嘴唇,笑看自己的兄长。
沈令冷声道:“你来作甚?”
沈行纤白指头绕着鬓边垂下的帽缨,轻轻咬着帽缨上的红绒,柔声笑道,“哥哥何必这样呢,这么久不见,我想哥哥了不行么?”
沈令挑眉看他,沈行咬着唇笑着回看,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受刑赐药,哥哥……可还差着一个呢~~~”
果然是他。
司刑虽与他有仇,但是敢把他绑上刑台,背后必须有人,这人,他当时就猜是沈行,果然便是。沈行是北齐皇帝最宠爱的宦官,同时也是鲁王心腹,一直都是沈令的政敌,他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心性。对他能干出这种事,毫不意外。
沈令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声道,“拿来吧。”
沈行吃吃笑出声,他细白牙齿咬着袖角精致刺绣,眯着一双媚意天成的水润眸子,从袖里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琉璃瓶,其内是漆黑的一汪液体,一声轻响,立在桌上。
沈令知道他拿出的这一味毒药是什么,是“泥销骨”。
北齐宫廷密毒,发作时候宛若全身骨烂肉销,每月十五发作一次,要想不发作,就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乃是专给刺探情报之人所下的毒,以防背叛。
沈令伸手去拿,刚碰到瓶子,一只柔腻手掌轻轻覆上,沈行伏在自己手臂上,紫袍半卷,露出一段雪白手臂,他衔着腕上一串血红麝串轻咬,笑道:“哥哥不用喝这玩意儿的,只要哥哥答应我,按时将塑月一些小消息告诉我,我知道哥哥重诺,这种苦就不必吃了。”
沈令沉沉看他,左手一动,药瓶已到了手里,他一饮而尽,将药瓶掷回沈行怀里,冷声道,“沈行,我这一辈子,可曾出卖过任何人?”
沈行毫不意外,收好瓶子,拍了拍手,一张冶艳面孔上居然有一分天真的娇憨,“我就知道白问这一句,哥哥虽然和我一般都是宦官,不过有士人风骨,自是沈家好儿郎。”
沈令表情不变,只是沉沉看他,沈行也不以为意,他笑道,“不过哥哥若是改了主意,便告诉我,我随时奉上解药。”
他似乎又侧头想了想什么,“不过这次呢,我这边手下人确实也有不对,我代他们给哥哥赔个礼,过两天给哥哥送份儿小礼,也让哥哥消消气。”
语罢,他伸了个懒腰,轻盈起身,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转头,掩唇而笑,风情万种,他柔声道:“啊,对了,哥哥想是糊涂了,刚才哥哥说,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可哥哥不就出卖过……我吗?”
他又笑了笑,天真无邪,眉梢含媚,便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当夜,沈令做了那个他从小做到大的梦。
他梦到北齐宫城里盛放的牡丹、梦到自己父亲千刀万剐,悬在城门血淋淋的尸体。
最后,他梦到了自己。
雪地之中,躺在一片血泊中,被阉割的,十一岁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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