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来塑月的第一个除夕,是在路途中度过的。
除夕那天,他们抵达青阳道之前最后一个大城云州,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立上一根细长杆子,上头绑着五颜六色各色绚丽布条,迎风招展,分外好看。
叶骁这次出来用的是蓬莱君门人的名头,住在驿站。驿宰不敢怠慢,整治了一桌干净精致的除夕宴,特意备了椒盘,叶骁往酒里丢了颗花椒,递了一杯给沈令,“我们这边的习俗,除夕喝椒酒守夜。”
外头天已经黑透,除夕不设宵禁,里坊青年成群结队地驱鬼送傩,小孩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的放烟花,处处火树银花连绵不夜。
今天也是沈令拆石膏的日子。
吃完饭,叶骁小心翼翼把他手上石膏拆了,仔细查看过之后点点头,“长上了。嗯,沈侯,你轻轻动一动。”沈令依言动了动,感觉到之前无法用力的那根筋络居然重新能用上力了。他惊喜地看着叶骁,叶骁自得一笑,从包裹里取出几片细窄钢片,固定住他伤口四周,重新包好,“现在还是用不得力,再过一个月,就能彻底好了。”
说罢,他起身关窗,外面声浪刹那消失,他坐在沈令对面,含笑道,“沈侯,守个岁么?”
“自然。”这是他来塑月第一个除夕,他想和叶骁一起守岁。
叶骁点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沈令兀自展开地图,仔细看明后天的行程。
他们预定元月十二到滇南栈道,十三出发,用十五天走出栈道,出去就是马峰山。
这次突然出京,叶骁什么都没跟他说,沈令也就没问,他只知道叶横波一行在马峰山失踪,他们就是去寻人的,这事情机密紧要,却颇不能放上台面——不然干嘛要顶着蓬莱君门人的旗号,连个侍从都不带?
耳边传来叶骁悠长清浅的呼吸,沈令不禁侧头看去,烛光之下,叶骁俊美面孔温润如玉,睫毛纤长,投下一片薄色的阴影,整个人静谧安详,沈令忽然想,时间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多好,这个狭小的屋子,只有他和叶骁,叶骁在他身旁假寐,他提笔写字——这大概是他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幸福的时候了。
不,只要在叶骁身旁,这样细小但强烈的幸福,就会一直一直存在。
沈令唇角含笑,重新看回手中地图,拿起炭笔虚虚一勾,量了量,虽然不想吵他,却还是开了口,“殿下步行行军的极限是多少?”
叶骁没睁眼,却认真的想了想,“嗯……三重布甲、配刀和强弩、带五十支箭、一杆枪、五天份的粮食和水,步行的话,半日百里。”
“……这可比魏武卒的选拔标准还高一点啊。”
“蓬莱君操练我就这标准,老说什么平日多流汗,上阵不流血,啧啧。还不是被你按在地上打得牙都掉了……”
……咱们牙这茬儿能翻篇不能?沈令当没听到,继续写写画画,算了一会儿,“殿下,我刚才想了一下,只要解决一个问题,栈道七日可以走完。”
叶骁睁眼凑过去,“你仔细说说。”
沈令摊开地图,“最大的问题是——水。”
滇南毒虫极多,栈道沿途没有干净安全的水源,所有的水都需要带进去。
沈令算过,以两人的能力,只带干粮和行李,最多七天走出来,但问题是,他们没法带水,只能雇挑夫担水,可挑夫怎么跟他俩比?迁就挑夫,就是原定的十五天走出栈道。
叶骁面色少见地一凝,他沉吟半晌,才慢慢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他又沉默片刻,下定决定地道,“……沈侯,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就看能不能把事儿办成,如果办不成,咱们老老实实雇挑夫,走十五天。”
他刚说完,里坊的大钟敲响,驿宰送来煮好的扁食,沈令不认识,只看着喷香的奶白鱼汤里滚着两头尖翘,中间浑圆,白玉似的面片包着馅儿的吃食,正中一撮碧绿葱花鲜韭。
叶骁盛了一碗给他,“这是扁食,我们这边除夕夜吃的,你尝尝。”
沈令学着叶骁,连汤带扁食的舀了一勺,汤里点了胡椒,鲜香扑鼻微辣回暖,外头面皮松软又有韧劲儿,一咬就破,羊肉馅儿裹着鲜甜滚烫的汤汁儿滚到舌头上,伴着一股回甜的鱼香,一路从喉口熨帖到胃里,舒服得紧。
外头也到了一夜最热闹的时候,窗子都隔不住轰隆隆的烟花声,外头太响,叶骁贴在他耳边吼,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笑着摇摇头,放下碗筷。贴着叶骁耳朵喊了一声,殿下,元日安好!
叶骁也回了一句,外头开始送傩,他们两人上床安歇,沈令躺在被窝里,听着外头声响,耳尖犹自滚烫。
那是刚才叶骁嘴唇不慎擦过的地方,若有若无轻轻一碰,叶骁自己都没意识,却几乎烧化了他。
第二日一早,叶骁带着沈令去了云州刺史府,投了蓬莱君门人的名刺,被迎入外书房稍坐。
叶骁悄声对他说,希望今天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沈令道,任他什么龙潭虎穴,我一息尚存,就要护殿下周全。
叶骁刚要回话,就听到廊上脚步声响起,尚未见人,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不知君上遣使,下官有——”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在看到叶骁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就跟被剁掉了一样停住,满面笑容刹那变为怒容,怒喝一声:“——叶骁,你居然敢来!”
叶骁毫不在意,含笑躬身,拱手为礼,“久未见方伯,居然风采犹胜往日。”
女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对外头喝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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