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到外间,就听得门口喧闹,从侧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荣阳端王前来拜访王姬,西魏太子打此路过,本来等端王他们进去就好了,西魏也不知道脑子抽什么筋,非要让端王让路。
西魏位在北齐荣阳和塑月之间,国小力卑,如果不是因为弹丸之地兼之位在数个大国之间,保持了一个危险的平衡,早就没了。荣阳是当世列强,端王是荣阳天子最宠的幼子,连西魏皇帝都不看在眼里,还能给一个太子让道?两边僵持,把偌大一条朱雀大街给堵了。
沈令刚从巷子口出来,只听有人呼啸一声,西魏的人居然动上手了!还有人敢拔刀!
在别国首都大街上动手拔刀,西魏这一窝脑子进水了吗?
沈令一边腹诽一边只想离开,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幼儿哭叫,却是一个小男孩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滚了出来,落到骑马的仪仗队里!
沈令倒吸一口冷气,足尖一点,抢步上前,他也不管周围是谁,双手一拂,尽数摔开,一把从马蹄下把小童捞了起来,飞身向旁送去,他这一下中途改向,力道已尽,整个人落在地上,随即侧翻,避开数人拳脚,正待起身,忽然腰上一轻,有人飞掠而至,揽住他腰肢,向旁边一带,却是满面怒色的叶横波。
自从卞阳入城,叶横波和王姬母女就长住行馆,门口喧闹,她出来查看,一看居然动手,还把沈令卷进去了,她立刻杀入人堆之中,将沈令一把捞起。
“多谢叶大人援手。”沈令稍微站开,不着痕迹地拉开一点儿距离,横波看他,正要说话,忽然斜刺里杀来一队人马,一下把西魏诸人冲散,一道沈令熟悉的清润声音朗声高喝:“尔等何事,在此喧哗!”
他猛的抬头望去,只见一骑白马飞至,马上那人玄衣乌发,玉冠佩剑,容貌俊美,眉眼多情,踏光而来仿若天人,让人不敢逼视——那是叶骁。
而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沈令只觉得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痴痴看着叶骁,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的叶骁,光芒万丈,俊美无双。
叶骁就瞥了他们这边一眼,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淡淡一扫,就看向了西魏诸人。
沈令心内一苦,垂下眼睛,心想原来他连看我也不愿意了。
叶骁是过来行馆办事的,结果发现前面路堵了,带人过来查看,远远就看到叶横波揽住沈令带到一旁,两人站在一处,好一对英姿飒爽的璧人,他心里立刻火起,暗想叶横波我只许你好好追求他,谁许你碰沈令了?还有,沈令你就让她随便搂你?!
他心下生气,故意装作没看到沈令,荣阳那边有人过来,却是旧识,乃是雍侯符青主,符青主和叶横波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西魏那边有个总管模样的人也奔过来,梗着嗓子,说乃是荣阳先——
然后他就被叶骁掐着脖子,拎在了空中。
四周忽然安静,只能听到总管跟牛一样粗的喘息声和叶骁轻飘飘的一声轻笑。
他歪着头,柔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说完,他就像扔一块抹布一样,随手一挥,总管轰的一声跌进西魏太子那乘金黄大轿里头!
西魏侍卫蜂拥而上,将自家太子从塌了的轿子里搀出来。
太子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又惊又怕又气,抖着手指着叶骁说不出来话,叶骁对他无辜地笑了一下,悠然地道:“于行馆前当街持刀伤人,该当何罪?”
他身旁大理寺属官恭声道:“当视为宫门行凶,绞监侯。”
属官话音刚落,一群大理寺的府役和早就憋不住的行馆羽林卫轰然应了声是,把西魏侍卫全部被按翻在地。
西魏太子大骇,怒喝道:“叶骁!这是我西魏的侍从,你有什么资格绑人!”
叶骁没听到一样,笑吟吟地在马上侧头,“纵人行馆行凶,该当何罪?“
“当斩监侯。但若有八议之尊,可视大不敬罪。杖三百,流三千里。”
“哦,西魏太子毕竟是外国贵戚,那就再通融一下,当街脊杖五十就成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在马上用下巴点了点气得浑身发抖,兀自还在骂的西魏太子,“现在,打。”
真要把一国太子当街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打?!沈令立刻抢步上前,躬身刚要开口,叶骁手中马鞭在他面前一个空挥,空气炸响,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叶骁冰冷地自上而下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沈令听了这句,愣了一下,他随即垂头,敛声屏息的垂手侍立。
他想,原是他的错,叶骁对他一直太好,让他忘了,他不过是叶骁从敌国讨来的罪奴罢了。
他果然早就该从他身边走了。何必等到叶骁心生厌烦,让彼此不堪呢?
叶骁冷喝了他一声之后本来心里后悔,但是看他居然乖乖巧巧再不多说的时候,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无明之火轰的一声又烧了起来。
沈令,果然是这个天下最会惹他生气的人。
叶骁心情烦躁,也不管被按在地上打,叫得跟杀猪一样的西魏太子,回转大理寺,沈令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叶骁一边走一边想,他跟沈令较什么劲儿啊?他什么一人自己不知道?进了偏厅,他正琢磨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身后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沈令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对他行了大礼。
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您与下官说的话,还算得数么?
叶骁愣了一下,他怔怔地道,什么话?说完忽然一惊——他前几日,曾问过沈令他愿不愿意去蓬莱君门下。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砖,露出深绿色官服下一截雪白的颈子。
叶骁俯身从下而上地看他,塑月春暖,他穿得单薄,能看出脊背清瘦线条。他看了片刻,柔声道:“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想,是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啊,他想的时候,心中倒不委屈,只是难过,他没说话,叶骁道,“抬头。”
他慢慢抬头,叶骁轻轻抚上他那双清澈透明的漆黑眼睛,深灰色的凤眸眯细,多情婉转,他非常温柔地笑了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长久的看他。
他忽然想起昔年山南关下,沈令看他的眼神,清冷无波,漾着一层菲薄的冰,而现在沈令看他,一样平静,眼神却是暖的。
他看到沈令轻轻眨了一下眼,长睫搔得他掌心微微的痒,沈令笑了一笑,低声道:“殿下,我所钟情,钟情他人,罪不在他,也……罪不在我。这是您说过的话。”
瑶华当年也是哭着这么对他说的。
她对他说,三郎三郎,你千好万好我都知道,所有错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三郎,这世间唯独喜欢这件事情,没法勉强。
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安静地想,我想杀了面前这个人。
他想就这样,用一根银针,刺入沈令百会,瞬间而死,不痛苦,不流一滴血,干干净净。然后给他换上玄色的礼服,将他藏在万年寒冰中。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日日夜夜,只要他想,便能看到他。
叶骁白皙指尖轻轻滑过他眉眼,手腕一转,手背腻上沈令下颌,叶骁似是痴住了,沈令仰头,纤细的颈子拉出一条雪鹤一般纤秀的线条,他轻轻捧住了叶骁的手。
他温和地看着叶骁,“殿下,我喜欢你。我也知道殿下心有所属,我在这个世间孑然一身,唯有一颗心算是自己的。而现在,这颗心也不是我的啦,殿下,我把它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叶骁想,我想杀了他。不,我要杀了他。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要离开我?
他忽然怔怔,他想,若五娘有了喜欢的人要走,我欢欢喜喜送她出门,告诉她王府永远是她娘家,可为什么只有沈令,他要离开我,我想杀了他?
当年,即便是瑶华,他也只是满心苦楚,却从未想过,就算把她变成一具尸体,也要留下她在自己身边。
你看,沈令与那些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们,截然不同。
可不同在哪里呢?他不知道。
沈令笑起来,他阖上眼,又把头抬高一点,纤白的颈子完全暴露在他掌中,他的长睫微微地颤,他柔声说,“殿下,我所有都是你的,一条性命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罢。”
“……”叶骁松开了手。
他想,人可真奇怪。他喜欢瑶华,瑶华求他放过她,沈令喜欢他,沈令也求他放过他。
他琢磨琢磨,忽然笑出声。
叶骁说,你起来吧,多大点儿事,你想去哪里去就去哪里,孤说过,沈侯,你是自由的。
他挥手让沈令出去,等四下一静,他坐回座位,看着面前要处理的案卷,叶骁忽然想,每个人都要他放过,可谁来放过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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