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仗义，法号“小空”，是个小孩儿，不算小孩儿的小孩儿。

不过比起本名，史仗义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小空”，实在是“史仗义”这个名字起得太过别扭，白白浪费了仗义二字。

没有找回自己的家人前，小空最大的愿望就是惩恶扬善，一家人团聚；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小空最大的愿望是惩恶扬善，一家人团聚；被父亲和兄长送进魔世封印后，小空最大的愿望仍然是活下去，然后惩恶扬善，一家人团聚。

他明白父亲史艳文实在是迫不得已，明白兄长俏如来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命，只是仍然觉得对不起父兄，对不起小弟银燕，对不起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刘萱姑。

只是有点遗憾，没法清醒过来，对父兄说一句谢谢；说我不后悔，我愿意；说我永远爱你，爱你们，爱天下百姓，即使你们让我去死。

被父兄送进魔世后，小空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成想封印的另一边竟然如此与众不同。

他想睁开眼，想忍着四肢无力的麻木去转动眼珠子观察四周，想看看四周是茂密的大树？还是漆黑的荒地？

想动动身子，无果。骨头都在痛，疼痛顺着血液流转周身，身体在哀鸣，而他无法克制。

其实他连简简单单地睁开眼都做不到。

会死吗？

在这父兄口中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魔世。

终于要结束一切痛苦了吗？

在这里，随便飞来一只食腐的秃鹫，或者一只饿急的鬓狗，亦或是一只魔世的魔兵，直接将他这个毫无还手之力又无法自由活动的小孩儿直接杀死，曝尸荒野。

可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等来冰冷的兽爪，没有等来讥讽的话语。

却等来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竟然还有呼吸吗？”苍桑的老者动了动嗓子，伸出嶙峋手掌抚摸躺在面前的小孩儿面部，发现还有呼吸。

“可怜的娃儿，是与亲人走散了吗？还是被你的双亲抛弃了呢？”

老人将拐杖收好，双手抱起面前这个看起来昏迷的黄衣小孩儿，一步步往家里赶。

他说：“不要怕，不要怕，我这就给你找大夫来看看。”

魔世的魔们有这么和善吗？

感受到自己被抱起，贴在了粗糙的衣物上，小空很是疑惑。

一直到他久违地再次睁开眼，能亲眼看见世界，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盯着坐在床边的老爷爷，问老人家：“老人家，这儿是魔世吗？您是魔族吗？”

“诶？你在说什么？”老爷子端来半碗温水，扶着小孩儿喝下，又帮人躺下，掖好被子，这才迷糊地回他：“这儿是苦境，不是魔世，我也不是什么魔族。”

“我就一收废品的糟老头子。”

九界之中有苦境这么个境界吗？

小空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不禁思考起来，如今的自己到底被封印给传到了哪儿。

恐怕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不是父兄预期中的魔世，而是一个别的境界。

至于这个名为苦境的地方究竟在不在九界当中……嘛，这个他确实不太清楚，毕竟他也就知道个苗疆、中原、东瀛、魔世、道域、海境、羽国而已。

小空就这么暂时在老头子家住了下来。

挺不好意思的。他在这位名叫“沐白生”的老爷爷家里又吃又住，却什么都不干，整天躺在床上被老爷爷照顾着喝药就诊，花着老爷爷攒的钱。

小空尝试着给这位白生爷爷讲讲自己以前闯江湖时的见闻，小时候在寺里和师父师兄打闹的故事，反正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

白生也就任这个躺在床上还气色羸弱的小不点讲那些个经历，一边谨遵医嘱，煎药熬药，各种珍奇草药不要钱一样地丢进药炉去。

小空在床上躺了一年，足足一年。

期间全靠白生老爷子的精心照养。

一年后，能离开床自由走动的小空终于走出了老爷子那间不大的茅草屋，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微风阳光，还有屋旁草棚里停着的小木板推车，以及另一边更大草棚里那一堆更比一堆高的废品堆。

从那之后，苦境收废品的老头子白生身边总是跟着个穿着棕色布衣，戴着褐色帽子的小孩儿。小孩儿看着不高，小小一个，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模样，脸上还有婴儿肥呢。

乡里的妇女们都挺喜欢这机灵小孩儿，当家的也可怜这个腿脚有问题的老爷子，老爷子二人推着平板车路过时，总会把他们喊停，家里有不用的东西全给搬到车上。

看着平板车上的废品，白生给小孩儿使个眼色，小空立即掏出荷包，拿出文钱给汉子。

“哎呀，大家乡里乡亲的，你就当这是俺家送你们俩的，不要钱。”

“不行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个钱啊，大叔必须收。”小空把文钱塞进汉子手里，转身又说：“不然老头子和我下次可就不好意思来你家收了。”

“好吧好吧，我收下。”

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一边与老头子谈笑风生，一边打听着中原在何方，尚同会在何处。

一天，一月、一季、一年……

老头子——沐白生，对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小孩儿很是喜爱。花重金请来的大夫都说这小孩患的是巨骨症，重病在身，无法根除，也活不长久。可这小娃娃愣是抗住了一次次发病时的痛，不吭声，还反过来照顾自己这个腿脚不便的糟老头子。

他们一起看过日出，一起淋过雨，一起推着载满废品的平板车往回走，一起躺在夏日的草棚里吃着西瓜，数着田野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伦之乐吧。

白生十分动容，决定趁着现在身体勉强还行，把自己的全部身家和传家宝都传给了小空，连带着自己的一身本领——如何收废品和修废品。

又是一年后的冬天，白生死了。

在一个月之前，老头子就已经病得无法出门奔波，小空便暂时停了业务，留在茅草屋照顾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老爷子。

就像曾经老爷子照顾他那样。

寸步不离，帮忙去请医生，留意医嘱，煎药熬药，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都尽力了。

可死亡也仅仅只是延迟了一个月而已。

他问老爷子有没有什么遗愿，他定会为他实现。

“我的名字是白生，清白空无的人生，注定无论做什么，都无法留下痕迹。”老爷子再一次用那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的手掌抚摸他那婴儿肥的脸颊，最后对他说：“可是，我想……也许我也可以留下你，作为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我啊，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就请你一定要……要自由无忧……地活下去啊……小空……”

小空用他们以前一起收废品卖废品赚来的钱给老头子修了个豪华坟墓，柏木做椁，一椁二棺，精心加工，外侧平滑。墓边一左一右还特意移栽了棵有二十年树龄的柏树，是找乡里的好心大叔们帮忙搬运过来种下的。

这已经是小空在能力范围内所能做到的最好。

下葬那天，他遵循老头子的遗嘱，往天上放了两颗老头子珍藏的烟花。

亮红与月白色交织，在漆黑的夜空中交织出简约的火焰纹样，夜空绽放出一瞬的繁华，金丝银缕倾斜而下，恍若银河碎落人间。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看烟花火……”

看着天空那转瞬即逝的花火，小空仰着头，说：“真漂亮啊……老头子……”

“可是，这么漂亮，却没人陪我。”

之后要怎么办呢？

小空不清楚，他也就会点防身武功，剩下的全是老头子教给自己的收废品、修废品技巧。可这个世界似乎全是能随随便便炸山头的高手大能，完全不像中原那样。

看来只能继续干老本行攒钱了。

说不定等他将来攒到了足够的钱，就可以去雇个先天高人，开个术法黑洞，把自己送回中原了呢？

小空打定主意了，抱着老头子留给自己的传家宝玉佩，推着老头子留下的运废品小板车，从此走上了收废品攒大钱的回家之路。

他还是很想父亲、母亲和兄弟们，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