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号哭停止,衣摆、帏幔接连无力耷拉。
“兄长你来了。”老者的声音沙哑而压抑,似叹息,似怀念,“兄长你不该来的。”
谢贤向床榻奔去,重重一跪。“高祖父!谢家,家不成家,人不成人。若不寻求伯高祖父的帮助,谢家……谢家就……”
谢椿仍握住帏幔一角,他用力一拽,咔嚓,薄纱撕裂。洛玉汝上前几步,借着昏暗天光勉强视物。
床榻老人便是谢椿胞弟谢灵,他身盖厚锦,此刻已奄奄一息,形容枯槁。他向谢椿伸出一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见此光景,洛玉汝忙不迭以手捂嘴,只因谢灵的手臂上也写满了符文。
仅身上写有符文的两人尚存理智,洛玉汝默默分析,思索究竟谁是幕后黑手。
谢椿毫不犹豫握住那只风烛残年的手,他撩起衣袍侧坐在床榻边,将谢灵的手塞回被中,替谢灵掖了掖被子。末了,还哄睡似的轻轻拍着。
“兄长我们多久没见了?我已经一百一十六岁了。哦不,我早在病榻上过了生辰,现在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
“记得兄长大我八岁,如今依旧风华正茂,而我已是垂垂暮年。
“我时常幻想兄长仙人之姿,幻想兄长腾云驾雾的姿态。如今兄长餐葩饮露,可还记得少时的萝卜羹?你我曾分饮一碗……”
屋内寂寞,唯能听见老者絮叨着昔日。
“兄长,最后还能再见到你,我知足了……”谢灵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缓缓闭上眼睛,露出孩童似的满足神情。
“高祖父——”谢贤悲切恸哭,跪着的他手脚并用,爬向床榻。其余人或有所感,纷纷望向床榻,嘴巴闭合不断,喉间呜咽声。
洛玉汝凝神望气,谢灵的气息如烟缭绕,几近消散,已十分淡薄。谢椿仍旧轻轻拍着被子,犹如万年冰封的脸上终是出现一丝裂痕,他垂下睫羽不忍再看一眼。
“谢贤,你不该向我们解释一下吗?”洛玉汝低声质问。
呼天抢地的谢贤僵在原地,忽而抬头对上洛玉汝,哑然失笑:“你还看不出来吗?谢家有鬼啊!”
谢贤突然暴起,拉起一旁的小童,哭丧着脸道:“起初小儿夜啼不止,无人在意。紧接着,身体一向健硕的高祖父病重,久卧病榻已一年有余,家里人只当高祖年事已高。后来谢家人纷纷染疾,方觉不对劲。”
“既然你已知不对劲,为何不直接向裁云宗求救?反将师尊诓骗至此?”
闻言,谢贤惨然拂起衣袖,摩挲着精美绣纹。“谢家,钟鸣鼎食之家,坐拥泼天富贵。你知道这样的谢家怕什么吗?”洛玉汝皱眉,并未接话。谢贤继续道:“怕死,怕无后,怕家业毁于一旦,也怕人言可畏。”
洛玉汝明白了,家丑不可外扬。但她仍不能接受谢贤的做法,抱臂拒绝:“师尊只是来看望弟弟的,现在我们该走了。”
谢椿此时无法使用灵力,洛玉汝刚入门,根本无法运用自如,更别说让她降妖除魔了。回裁云宗搬救兵才是最优解。
“你以为还能离开?”
话音刚落,一抹身影窜上房梁俯瞰屋内众人,视线游走,忽地锁定目标。
琥珀瞳孔流露一抹戾色,利爪铮然露出,直冲谢椿面门而去。洛玉汝大骇,急忙奔去阻止,可黑影快若闪电,与她擦身而过,徒留指间毛绒触感。
谢椿坐定不动,直到黑影距自己不足余寸,他猛然后仰,堪堪躲过。随后,撤来断裂的帏幔,一掷。
喵呜——
黑影缠上帏幔,被裹成一团。洛玉汝快步奔去细看,果然是猫。猫通体纯黑,睁着琥珀竖瞳,正凄厉叫着,似在恐吓她们。
“就是它在作怪?”洛玉汝朝谢贤斜眼睨去,却见他混身颤抖不已,双目圆睁,似乎收了巨大惊吓。
“不,不是。”谢贤强咽唾沫,死命咬住干裂的嘴唇,牙齿却轻轻发颤,“天快黑了,猫就出来了,她,她也要出来了。”
趁说话之际,黑猫利爪撕碎帏幔,蹬腿一跃,再度回到房梁上。只见它弓起身子,四肢绷直,尾巴剧烈摆动,啪啪敲击着房梁。喉咙发出低吼,死死剜了谢椿一眼,转身逃走。
天色渐沉,屋内愈发昏暗。
谢贤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屋内亮堂的瞬间,众人咔嚓咔嚓直起身子,齐齐望向火烛,口中喃喃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众人排着队,依次离去,口中仍念念有词。小儿号哭不止,豆大的泪珠落在腮帮,声音也越来越大,似有惊破天穹之势。他们跟着大人走出,在院内放声大哭。
童谣如魔音,沁入心间。洛玉汝打了个寒颤,嗫嚅道:“这是怎么了?”
谢贤缩在烛台后,直至见到最后一人走出屋内,才恢复过来。他强打精神,面对谢椿跪拜:“伯高祖父,求求您,救救谢家吧。他们都被控制了!”
三度检查阵法无误后,洛玉汝终是坐下。谢贤将二人领到一处空房,便不见了。屋内备了菜肴,洛玉汝腹内空空,确无半点食欲。
灵、贤二人有符文护体,妖邪今夜袭击的目标只会是师徒两人。洛玉汝愁眉不展,唯恐因她学艺不精而命丧于此。
谢椿提壶添茶,默默将茶盏推至洛玉汝面前。洛玉汝道谢后,捧着茶杯小口啜饮,仿佛仍不放心,准备起身检查第四遍。
见谢椿摆手阻止,洛玉汝只好坐下,在心中默默回忆阵法布置。
天雷阵无疑是最厉害的克制妖邪阵法,天雷之下,无处遁形。洛玉汝阵修入门不久,高阶阵法自然是用不了。她退而求其次,布置了拒一切外物入侵的金属性防御阵,固若金汤阵。
谢椿取出那么象征“可”的留音石,点点头。洛玉汝神色暂缓,不再疑神疑鬼。
茶泡至三回,愈发浓稠。洛玉汝拿起茶杯,未饮又搁置,她愈发不安,总觉得下一瞬妖邪就要破门而入。
?——?、?。
一慢两快的更子声传来,洛玉汝屏息细听,若没记错,已是第三次听到更子声了。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声音渐远。
洛玉汝不由与谢椿对视,欲言又止。她双手攥紧,强行调整呼吸。子时不愧为事故发多之时,院内童谣声更盛了,攒动的人影也更近了,洛玉汝强压恐惧,不由放低音量,“师尊……”
蜡烛悄然熄灭,屋内陷入黑暗,洛玉汝不明所以,拍案起身。
“怎么回事?”她四处张望着,望见谢椿的玉牒仍莹莹发亮,稍稍定了定神,“师尊你还好吗?”谢椿扣扣桌面以示回答。
“我这就重新点燃蜡烛。”阵法写成,室内恢复光明,却见一人一猫缠斗不久,“师尊!为什么阵法没有启动?我先来帮你。”
黑猫身形比初见时大了好几倍,堪比幼豹。它目露凶光,死死咬住谢椿衣摆,前肢紧抠地面。谢椿大手一钳,猛捏其嘴,使其不得攻也无法逃。
洛玉汝绕至黑猫身后,看准时机一把抓住猫尾,朝后猛拽。黑猫更为恼怒,齿缝间依稀泄出低吼。
“松手!”
闻言,谢椿果断扯断衣摆。洛玉汝趁势,整个身子向后倾去,将黑猫往阵上一甩。电光石火间,金光乍现,固若金汤阵发动。
黑猫奋力挣扎,却四肢瘫软,无法起身。片刻后,它瞳孔涣散,吐着舌头无力瘫在地上,身形也恢复成初见大小。
确定黑猫无战力后将其捆好,洛玉汝不敢松懈,她再度检查确认阵法完好后,才开口道:“真奇怪,阵法没有问题,为什么黑猫入侵时没有发动呢?”
谢椿缓缓摇头,他食指朝上指指房梁。洛玉汝立刻了然,暗道不好。
黑猫一早便潜入屋内,洛玉汝设阵时无意将它也纳入了固若金汤阵的防御范围。黑猫趁蜡烛熄灭时,顺势攻击。
呲、呲。
屋外传来刺耳的动静,不知何时,人影已然逼近,与她们仅有一门之隔。女人用细长的指甲刮擦着木门,其声尖细,令人毛骨悚然。人影叠着人影,童谣声覆盖了刮擦声。
扑哧扑哧。纸门一连被戳出好几个洞,洛玉汝实在担心阵法效果,她在门前站定,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倏!一只手指狠狠扎进纸门中,正冲着眼球而去,洛玉汝瞳孔骤然缩紧,感受到身后一股拉力,朝后退去,指甲堪堪掠过睫毛。那只手指仍不服气似的,左右乱掏着,势要戳进洛玉汝眼中。
站定,回首望见谢椿正拉着自己。洛玉汝定了定心神,与谢椿回到桌边静待妖邪。众人仅在屋外添乱,却不进入其中,师徒俩便由着他们去了。
三更已过,无事发生。或是夜间寒冷,屋外众人的行动也迟缓了不少,小儿也哭喊时断时续。洛玉汝看着溶溶烛火正纳闷,为何妖邪还不造访。右手支着头,却渐渐低埋,双眼缓缓合上。
直至小儿猛地放大的夜号声唤醒了她。童谣声微弱下去,仅能音乐听到几声。透过纸门,望见室外天光乍现,洛玉汝不敢置信道:“天亮了?”
难道当夜真的无事发生?
她来不及欣喜,便闻一陌生男声。其声如环佩玎柠,淡淡道:“尚未天明。”
*出自民间顺口溜。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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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啼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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