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领队的内门弟子带着林弦他们前往了屋舍,斯是陋室,苍铭草地的山脚下,从雪峰上滚落的冷冽掺杂在空气中,周围的温度并不多么冻人,甚至算得上宜人,只是犹有凌冽其中,特别是与林弦同屋的女孩有着一双纯黑的,冷峻疏离的眼。
关上窗子,细细的灰尘随着苍白的月光溜起了脚步,林弦坐到了铺着简单被褥的木板床上,日暮已迟,山里的温度总要低些,草木干冽的湿润混杂着木屋陈旧温和的味道揉进油灯橙黄的光线,林弦将有些歪斜的木门插好门闩,回头看向坐在靠屋内阴暗处的白衣少女。
不等她出声询问今日的司南一事,那女孩便抬起右手,修长细白的指尖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纯黑的瞳孔透过柔软披散的发直直向她看来,仿佛早已将林弦看了个清楚。
林弦抿了抿唇,估摸着少女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便开口道:
“在下林弦,不知姑娘如何称谓。”
端着一个温婉得体,落落大方,没有闺秀的娇羞,只有大家风范,好一个林家未来的家主。白衣少女漠然冷淡的眼神点在她忽明忽暗的容颜上,晦涩难懂,才答道:
“唤我许观山罢,今日所见,还望林姑娘费心了。”
冷淡,却不失礼节,这是林弦对许觞的第一印象。但多年往后,抛却态度与容貌上的疏离冷峻,林家家主更愿意以圆滑世故来形容她的师父。
但如今,林弦还是个孩子,她只觉得这个少女身上的冷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更多,更厚。于是林弦听罢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许姑娘,虽有些冒犯,但后头的试炼难度不小,更何况你……毫无根骨,面对玄武的威压,甚至称得上危险了,或会碰上些麻烦,明日便要启程了,许姑娘早些休息罢。”
许觞不答,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林弦便先睡下了,屋里的彻底静了下来,小木房中仅有林弦轻轻的酣眠声,许觞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不声不响,不似活物,倒像是尊老旧的神仙像。
一夜的山风,一夜的静。
夜至深处,受试者测试所用的窥云早便由着长老审阅过了,而今便堆在库房中,等待领了灵石接任务的外门弟子来复原,窥云并不是个值钱的玩意,晚间的门仅是松松地关着,由稀疏的门缝间透出窥云白色的光晕,方便了访问者的到来。
门开,晚风挤着那人修长的身影,吹着窥云白色的光芒照亮了黑衣少年俊秀讨喜却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漂亮脸蛋,本应如若暖阳,此情此景下却有些诡异。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不告诉月色,他没有影子。
一步,两步,少年踏着门内弟子常穿的练功靴,在窥云堆里慢悠悠地渡步,比起像是在找什么,更像是在月下散心,终于,他慢慢在一堆寻常的窥云堆里慢慢弯下身子,轻轻挑出一个同样寻常的窥云,那窥云淡淡的白光下,两根指针更是昭示着受测者不错但同样寻常的天分——□□双灵根,算得上好,却绝对不罕见。
无窗的库房内突然挂起一阵冷风,像是有人趴在耳边轻轻吹气,库房内瞬间变得有些潮湿,阴冷,而窥云的光亮不变,唯他手上那个,竟是直接灭了。
少年轻轻眯起眼,轻佻的眼中只有凝重的偏执,下一瞬,那灯已碎为齑粉。
“能以灵识为有形,凝之者即为大成,何况那人能以灵识改变窥云内如此细微的灵力磁场脉络,是个厉害人物,但既是修仙道的强者,为什么不直接以灵力篡改结果?那人这会混进受试者中,意欲何为?”
清早,天空还是柔和的灰蓝色,阳光尚未带走屋檐上顺着枝丫淌下的露水,空气间是山林与草叶间独有的润泽和北方清一色的凌冽。几声鸟鸣,林弦端坐起身,这便是醒了,她回头看了看许觞,那人还是昨晚的姿势,只是清晨的光线将苍白的少女和阴影分割开,白的太白,黑的太黑,少女身上的那邪气劲便显了出来,只是五官过分的冷,又有仙人之姿,才使少女看着有了几分活人味。
“你……整夜未眠?”
许觞不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整了整分毫未乱的竹床,开了门窗往外走。
领队的内门弟子瞧着是个和他们一般大的俊俏郎君,伊人有些懒散地靠在木屋的门前,似乎等的时间不少了,但房内住着两个姑娘,此行到底是有些唐突,可谁叫他生了一双如若暖阳的含情目,一见许觞出来,勾起唇角迎上:
“姑娘昨日休息得如何?”
许觞在他灿烂的笑容中皱了皱眉,余光往他身下莫名看了一眼,少年的影子很淡,比寻常人更淡,且面有死气缠绕,这不是个好征兆。但她只是冷淡道:
“已经过了卯时了,我们何时出发。”
那领队的轻轻朝她眨了眨眼,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一瞬,又迅速离开:
“林姑娘昨日是与你睡一屋?怎么不见她。”
话音未落,林弦便从门内走出,距许觞见她醒来不过一刻,那林大小姐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端庄娇憨的少女甜甜地冲那领队的少年一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秦师兄,我已收拾完毕,那剩下同行的两位兄弟可是等急了?”
少年直起身来冲她点点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
“另两位小兄弟已经在地方等了些时候了,唉,他们听说两位美仙子还在房中,硬是叫我来房前等候……不能打扰,便拖了些时候。”
林弦一听时候晚了,便有些焦急地抿了抿唇,略带歉意地道:
“是我起迟了,麻烦你们等候,林弦给诸位赔个不是,那我们快启程吧。”
少年看她认真的模样,唉声叹气似是憋不住了,一下子轻轻地弯着眼睛笑了出来:
“噗,林姑娘真是位风趣佳人,二位并没有迟了,甚至这会过去我们该是第一组到的,只是另外两位小兄弟记错了时辰才起得过早了……那我们现在走吧。”
“秦昧你个混蛋,又骗我玩!”
一向以端庄慧智而闻名的林弦姑娘终于生气地骂道,前面的少年只是纵容地轻轻笑,然后转身向试炼入口处走,少女在后面提着裙角堪堪追上,瞧着气急败坏的,生气地往秦昧的肩上打了两巴掌,实际并未使力气。
许觞不急不缓地跟在“打情骂俏”的二人身后,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冷眼看着,少女看似交缠紧握在身后的,微微颤抖的双手,只是平日里空然冷漠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深沉。
林弦对这个秦昧……难道是在害怕么?罢了,凡间喧嚣杂事,熟悉,就像她曾经似乎也曾经历,只是向那处思索,脑海中又是一片空茫,所以那必然是不重要的东西罢,忘了便忘了,其他人的事她也不必去管。七情六欲,凡间繁杂的鸡毛蒜皮,一树桃花,一面流连故人,都是最易影响意志的东西,忘了好,都该忘了,都该扔掉,她只要记住,她要把那天上的天法打下来,便足够了。
林弦认识秦昧,林家上下无人不识秦昧,若是有人问起:“秦昧是哪位?”那么林家人大概首先会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然后斜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若是追问下去,便又是一句“家事罢了,不足挂齿。”,除了林弦。
最初,林弦也是如此瞧不上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堂兄”,即使堂兄,按理说,大概是有亲有故,只可惜,秦昧是她大伯的一个情人生下的,情人,说的好听叫红颜知己,说得难听就是找了个“不干不净”的女人,那可怜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找上结果被打出林家成了个半残,秦昧没死在他娘肚子里算个奇迹,他那母亲一夜揣着肚子走了半个城,第二日早上被发现死在城郊,身边还有个要死不活的新生儿,新生儿自然是秦昧,跟着母亲姓秦,这孩子林家自然是不会要的,丢人丢了满城,家族门楣都给辱光了,那会林弦尚未出世,这事被她知道,便是秦昧回来参加清静宗的入门试炼,他不知怎么活了下来,一到濑城便给家主了拜帖说要上门写恩,只是谢的什么恩,是林家公子跟别人生了个孩子还不认他的恩还是他谢林家不闻不问不救不管放任他母亲死在城外还给他起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的大恩?这都无从知晓,她只知道,那是一个雨天,等烟雨漫过林家的青瓦顶,一个黑衣少年跟着一个同为黑衣却以帷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走进了林家,少年跟在男人身后,面若暖阳,只是林弦却冷得过分。
像是在雨中淋了个透湿,风一吹,阴冷从灵魂深处扒着她紧绷的皮肉。
距那不过数月前,她同大伯及几个同龄的族人受邀前去京城参加宋家小姐的婚事,返程的路上落脚一个村落,那地方距濑城不过两天的路程,可以直接用传送符回去了。
同是雨天,那日的雨水却混着血水的腥臭。她的大伯有着合体期的修为,不算拔尖的高,却也能算个大能,其他同族的兄弟姐妹都是至少筑基的修为,而她那时高一些,已经准备结丹了。只是那人出现得无声无息,走时却掀起惊涛骇浪。魔修,诡异的魔气让滴落在地的雨水发黑腐朽,冲得地上的血色一片粉红,村里的村民却有陶醉的面孔,拥到街上醒不过来,在温柔乡中游走,而她那时正巧去隔壁村子买了传送符所需的黄符纸,并把自己的那份提前画好,回来时只有在鸳鸯梦里到处走的成堆的村民与尸骨已凉的大伯与同伴。
魔修,合欢宗。
她揣着剑便跑,不知跑了多久,当她回头看时,脚上踏出村子的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村落的尽头向回望,远远望去只有一片的群魔乱舞,而乱七八糟的村民的躯体之上,一个黑衣少年随意地坐在上面,他轻轻地擦了擦手中染了血的匕首,一抬头,暖阳般的笑容正巧与林弦对上,下一秒,那少年便提刀已至。
林弦最冷静地在少年到来之前掏出了画好的符,回到三无山下时,一出传送阵,她便直接跪倒在地,一向甜美沉稳的脸上苍白一片。
最后那魔修没有找到,而那几人因着不是林家几个要紧人物,这事竟不了了之。
记忆回笼,那个所谓秦昧,与那日的魔修一模一样。
她记得,那时紧绷着心不在焉的微笑,手上早已汗湿。她的父亲对她说:
“阿弦,那是秦昧哥哥和赵先生,快去与他们问好”
她笑着过去冲那两人行了礼,那带着帷帽的男子似乎轻声笑了笑,那笑声有能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度,也能令林弦克制不住颤栗。
他只是轻轻对林弦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虽然看不清,但那人该是笑着的,端的一副君子如玉的做派:
“这是林小姐?百闻不如一见,我与爱徒刚到濑城便闻林小姐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贤名,如今一见,可不真是一个妙人?秦昧?你既和林家颇有渊源,便要多和林小姐学学...这孩子是不是有些紧张?”
林弦的眼神从他头上垂落的纱幔落到他的手——修长,好看,是他全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地方,却白得没有血色,像死人的手,她冷静地用瞳孔尽量端庄大方地看着他,余光落到地面——他没有影子。那一刻林弦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背后的手早已将帕子揉得皱巴巴的,她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挺住了,最后走的时候,秦昧将眼睛弯着看向她,真是如此温暖的目光……
所以林家和合欢宗勾结上了?林家……为什么要和魔教来往?秦昧等人既是魔修,又为何要前去清静宗?
于是,山脚下,秦昧打开传送阵法,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过了阵,到了玄武塔前,林弦在最前方,看着秦昧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幽深。
秦昧一步走上塔前,褪了色的朱红门上有流金纹路闪现,剥去了陈旧的壳,又像是玄武古神睁开的眼,苍劲的迟暮。
门开,秦昧仍旧端着他暖阳般的微笑,对着众人道:
“诸位,请进。”
另两人——陈,刘两人先进,林弦其次,最后是许觞,许觞走到门槛处,突然停下脚步,她抬头看了眼塔上斑驳的牌匾,再到灰蒙凌厉的天色,最后落到门前的少年脸上,漆黑的瞳孔看不出思量,唯有冷冽。
秦昧见她停下,便抬起眼与她对上,却又莫名地移开视线,弯着眼睛偏了个角度恰好不与她的眸子对上:
“许师妹怎么不进去?”
许觞不答,只是盯着他,良久,她的视线直白地向下方秦昧影子的地方望去,一向面无表情的冷面旁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僵硬的笑,出现在不过十多岁的少女面上,有些割裂的古怪,她缓缓道:
“秦公子莫不是瞧不上我?怎的从不那正眼瞧一瞧我?”
秦昧却似乎没有听见她说了甚么,只是笑意更甚:
“若是还未准备了,便可在门前休息一二,等下一队人马到了跟着便是了。”
许觞终于移开眼,抬脚进了玄武塔,大门在她与秦昧身后关上,接着便是木塔内的昏暗与干燥的陈腐味道。
“唰”,秦昧点亮了火把,同时点亮的,还有许觞幽幽一句耳语:
“秦师兄,怎么到了塔前就没了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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