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市的七月,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锦澜轩”私房菜馆的雕花玻璃窗,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包厢内,冷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界的闷热与喧嚣。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红木圆桌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宾客。这是姨妈的中学同学为女儿举办的升学宴,庆祝她考入首都的名校。沈珞棠安静地坐在姨妈身边,穿着一件素雅的改良旗袍——那是母亲破产前,用最后一块好料子亲手为她改的,淡青色的底子上绣着几枝疏落的玉兰,衬得她年轻的脸庞愈发白皙沉静。
她刚满十九岁不久,眉宇间却已褪去了同龄人常见的懵懂与跳脱,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早熟与坚韧。三年前,母亲辛苦打拼多年的服装公司,被一个口蜜腹剑的“合伙人”卷走了所有流动资金和核心客户资料,一夜之间宣告破产,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曾经优渥的生活戛然而止,家里的别墅、车子都抵了债,搬进了老城区逼仄的出租屋。母亲一夜白头,大病一场。是外婆和几个姨妈伸出援手,才勉强渡过了最初的难关。
沈珞棠没有时间沉溺于失落。她擦干眼泪,一边拼命读书争取奖学金,一边利用自己出色的语言天赋(她精通英、法、日、粤四门外语)疯狂接翻译和家教的活儿。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尚且单薄的肩膀上,但她骨子里那份源自外婆和母亲传承的乐观与韧性支撑着她。她记得外婆常说:“棠棠,日子再难,脊梁骨不能弯。” 母亲病中拉着她的手,眼底有愧疚,更有不灭的火焰:“妈对不起你…但人活着,就得争口气。”
所以,当姨妈心疼她辛苦,执意带她来参加这场明显与她目前处境格格不入的宴会,让她“见见世面,散散心”时,她没有拒绝。她需要片刻的喘息,也需要看看,这世界繁华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宴会的主角——那位考上名校的女孩,正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脸上洋溢着青春肆意的笑容。沈珞棠安静地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味道很好,但她吃得不多,心思有些飘忽。姨妈正和她的老同学们聊得热络,话题从儿女教育转到时政经济。
“……这次市里那个文创园项目,听说鸿霆费了不少心血?”一位穿着考究的阿姨问道。
“可不是嘛,”席间有人接话,“芮秘书长这半年跑遍长三角考察,连我们这些老同学都见不着他。”说话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边说边朝主位方向举了举酒杯。
沈珞棠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主位旁坐着个穿浅灰衬衫的男人。他正微微倾身听旁人说话,袖口随意挽起的手腕骨节分明,握着青瓷茶杯的指节在灯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大约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他抬眼望过来,恰好与沈珞棠的视线相撞。
那是双极深邃的眼睛,眼尾略向上挑,却不显轻佻,反而透着股久经世事的沉静。眼睫垂落时会在下眼睑投出小片阴影,此刻因着突如其来的对视,那阴影轻轻颤了颤,像是蝴蝶抖落了翅上的露珠。
“鸿霆可是咱们班最早当上正处的。”姨妈凑近沈珞棠耳语,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骄傲,“当年读书时就属他最拼命,如今管着全市的文教卫,倒是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沈珞棠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旗袍盘扣。她早该想到的——能让这群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争相恭维的,除了那位传闻中的市长秘书芮鸿霆,还能是谁?
话题中心的男人已起身致辞。他身形颀长,站起来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松香,混着雨夜的潮气漫过来。沈珞棠看着他执起酒杯,腕表折射的碎光在袖口若隐若现,声音像窖藏多年的红酒滑过天鹅绒:“文慧的女儿就是我的侄女,孩子争气,是我们这代人的福气。”
满堂喝彩声中,沈珞棠捕捉到他喉结滚动的弧度。玻璃杯沿压住下唇的瞬间,他忽然朝她这边瞥了一眼。或许只是扫视全场的寻常目光,她却觉得耳尖发烫,慌忙低头去夹面前的翡翠虾仁,象牙筷在瓷盘上碰出清脆的响。
“要说文创园的项目,最难的是平衡古今。”酒过三巡,话题又绕回公事。芮鸿霆解了颗衬衫纽扣,露出半截锁骨,这个随意的动作让他身上那股端肃的官场气淡了些,“上周去苏州考察,发现他们连评弹茶室都能做成沉浸式剧场。有位老艺术家说得好——传下去的不是古董,是活着的魂。”
他说到“魂”字时,指节在桌面轻轻叩击。沈珞棠盯着他手背浮起的青色血管,忽然想起昨夜翻译《文心雕龙》时读到的句子: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此刻窗外暴雨如注,他低沉的嗓音却像檐角铜铃,在雨声中辟出方寸清朗。
“比如城南那些民国老厂房,空置着可惜。”他接过侍者新沏的君山银针,白雾袅袅中眉眼愈发清隽,“我想着不如改造成文创孵化基地,前厅做非遗体验,后院搞先锋艺术展。年轻人来打卡,总得带点文化回去。”
沈珞棠的指甲陷进掌心。这些话像火星溅进干草堆,把她藏在图书馆古籍深处的梦烧得噼啪作响。她曾整夜整夜翻译地方志,把那些散落的民俗故事串成电子书,却只能在二手书店的角落蒙尘。原来真的有人,能站在云端把星光撒向人间。
“到底是文化人,说话都比咱们风雅。”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笑着打圆场,“哪像我们这些搞工程的,满嘴钢筋水泥。”
满座哄笑中,芮鸿霆摇了摇头。他腕间的表盘闪过一道银光,像流星划过沈珞棠的视网膜:“张总说笑了,没有你们夯实地基,文化不过是空中楼阁。”这话说得熨帖,既抬了对方,又守着自己的坚持。
宴会过半时,沈珞棠借口透气溜到回廊。暴雨初歇,芭蕉叶上滚动着水银似的雨珠,远处传来断续的昆曲声,大约是哪个包厢在放《牡丹亭》。她靠着朱漆圆柱发怔,旗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像振翅的青鸟。
“冷的话,把这个披上。”
深灰色西装突然落在肩头,雪松香混着体温将她包裹。沈珞棠转身时险些撞上来人胸膛,抬头正对上芮鸿霆微蹙的眉。他站得极近,近得能看清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缠绕的暗纹,近得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被众人仰望的男人,眼角已有细纹。
“芮…叔叔。”她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舌尖泛起莫名的酸涩。西装残留的暖意蛇一般缠住心脏,十九岁的姑娘尚不懂如何掩饰悸动,耳尖的红晕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芮鸿霆后退半步,双手插回西裤口袋。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倒真显出几分长辈的慈和:“听你姨妈说,你在弘大读中文系?”
“古代文学方向。”她揪紧西装翻领,丝绸衬里滑过指腹,“刚接了个县志翻译的活,是关于本地木版年画的。”
“巧了,我办公室刚收到文化局送来的年画普查报告。”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旋即又恢复成滴水不漏的从容,“若是遇到专业问题,可以让陈阿姨找我秘书对接。”
这话说得极妥帖,既表达了关心,又划清了界限。沈珞棠望着廊下晃动的红灯笼,突然觉得方才饮的菊花茶过于苦涩。他们之间隔着十七年光阴,隔着市长秘书与贫寒学子的云泥之别,更隔着省台当家花旦林薇——那个在财经新闻里永远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正作为他的妻子,在千里之外的演播厅念着提词器。
回包厢时,姨妈正拉着老同学们翻旧相册。泛黄的照片上,穿白衬衫的芮鸿霆在毕业典礼上演讲,眉目如画,意气风发。沈珞棠隔着喧闹人群偷看他现在的侧脸,发现他执筷的姿势与照片里分毫不差,只是执的不再是演讲稿,而是翻云覆雨的权力。
离席时雨又下了起来。芮鸿霆的专车停在檐下,司机举着黑伞候在门前。他转身与众人道别,目光扫过沈珞棠单薄的肩头,忽然招手唤来侍者:“给这位小姐拿件披肩,账记我名下。”
这话引起小范围骚动。姨妈受宠若惊地推辞,他却已躬身钻进车内。沈珞棠攥着羊绒披肩站在原地,看车尾灯在雨幕中晕成两团猩红的光,仿佛十九岁这年夏天最艳丽的句点。
后来很多个熬翻译稿的深夜,她总会想起他说“文化是活着的魂”时的神情。那些刹那的心动被小心折成纸船,放进名为“敬仰”的河流,漂向永无归期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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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宴初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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