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结束,池俞回去就发了高烧,差点就转为肺炎,住了三天的院。
大病一场后,池俞站在那儿,整个人薄如纸张。
他的面庞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放在行李拉杆上的手,骨头突出,隐隐透出的血管凹凸不平。
元燕嘴里的话全化作了叹息,她眼眶红了一圈,抚上池俞的手掌,“小俞,你真的想好了?”
池俞摸着猫包的手提带,低头看着黑虎贴在网面上的白尾巴,轻声说:“阿姨,我想好了。”
“”但是......”元燕面色凝重,她看着池俞手中用力拽着的机票,“你坐飞机真的没事吗?”
池俞垂头不语,他从这个决定开始,到订机票,收拾行李,找黑虎能乘坐的航班,只花了两天时间,确实还没静下心来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从向海出事以来,自己已有五年没坐过飞机。
池俞抬起头,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又快又短,他看了眼右侧行李托运排着长队的人,又转过头对着元燕安慰似地笑了下。
“阿姨,你不是说我们都要朝前看。在这之前,我想去那个地方看一眼,您别担心,我过几天就回来。”
知道池俞去那个地方看看,是走出执念的第一步,元燕连连叹息好几次,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嘱咐池俞要与她保持联系后,就目送他进了安检口。
等登上飞机,滑行,起飞,甚至是遇气流抖动,池俞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今日天气很好,空中的阴霾早已退去,云层盖住城市与山峦,阳光飞洒而入。
池俞用完餐后,他将猫包拉开个小口子,让黑虎的脑袋露出来透透气。
黑虎好奇地在客舱里转了一圈,然后盯着窗外的飘着的碎云呆着不动。
池俞见黑虎这幅敲什么都新奇的模样,心里软得不行。
他用脸贴着黑虎毛绒的小脑袋,笑得温柔,“黑虎回去奖励你罐头。”
黑虎擅于捕捉关键词,它蹭着池俞的下巴,软软叫了几声。
胡须触到池俞的脖颈,他隐隐笑了笑,将猫包放在身边,右手抚上戒指,沉沉睡去。
-
加上中途转机的时间,过了一天多,池俞才到达了这座陌生小镇。
小镇面积不大,但是街道很干净,没有什么高楼,也没有喧嚣,矮房之间的距离隔得也很远,除了出行不方便以外,池俞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他住在一间小旅馆里,房间不大,但是很干净,老板是对华人夫妻,对待客人很热情,会询问池俞的口味,做一些中餐。
也许是他来的时候不赶巧,小镇下了三天的雨。
池俞带着黑虎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三天,等到第四天时,街上的雨水退了大半,天气也在渐渐转晴。
乘车来到海边,风有些大,但阳光很好,洒在沙滩上像铺了一层柔光。
小镇上没什么出名的景点,周边的住宿和饭店只零星开了几家,沙滩上的人也不多,偶尔从池俞身边走过几对牵手而过的路人。
风将池俞的头发吹得凌乱,凉意往领子里钻,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涌上沙滩的浪潮看了会儿后,抬脚朝沙滩里走。
鲜蓝的海水打上来,留下乳白的泡沫又退去。
池俞穿了件黑色大衣,一枝还挂着水珠的玫瑰花插在外套左侧的口袋里,他深一下浅一下地踩在沙滩上,玫瑰花的花瓣就会跟着打颤。
海水咸腥的湿气钻入鼻腔,池俞忽然觉得常淹没他的潮水在慢慢向四周流散,呼吸都开始变得顺畅。
这里的沙子不算细,还夹杂着一些碎石子。
池俞找了一块沙子还算细软的地方将黑虎抱了出来,让它踩在沙滩上玩。
他把提前装在猫包里的垫子铺上,自己弯身坐了下去。
玫瑰花顺着衣兜缺口掉在了海滩上,池俞脸上一惊,急忙地将它拿在手上,鼓着腮帮子,将花瓣上的沙子轻轻吹开。
直到玫瑰花瓣没有沾染一丝灰沙,池俞才小心翼翼地将玫瑰花的枝干插在了他身前的沙滩上。
风太大,玫瑰花被吹向下歪到,池俞眉头蹙起,立马蹲在旁边,用手把沙子堆在枝干周围。
见玫瑰花被紧紧固定在沙土里,池俞将心吞进肚子里,又坐回垫子上。
看着面前的花和不远处的海,他的眉梢微弯,勾着唇角,扬起一抹淡笑。
向海,你喜欢的玫瑰和大海也很配。
池俞习惯性地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瞧了会儿迈着小爪子在沙子扑着玩的黑虎,他慢慢垂下了头,盯着脚边的沙子做着抉择。
半响后,他才从兜里摸出手机。
点开最顶上的聊天框,向海发的最后一次消息停留在五年前。
池俞的手摩擦着手机,嘴唇有些发抖。
五年来,向海在飞机上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他从来都只听了个开头。
只要向海低嘶哑的声音流入耳里时,池俞害怕会听到他带着沉重闷声的语气和他说着生死离别道别的话。
他闭着眼就能看到航迹云划动的弧线从平直变得歪扭,再从空中彻底消失。
所以就好像这条语音不听到结尾,向海就还活在世上一样。
指尖与屏幕相触,向海的声音随着海风包裹在池俞周身。
“池俞,我今天回不去了.....”
里面的杂音变得更加清晰,夹着男人女人还有小孩的尖叫,池俞身子抖动,他用手捂着耳朵,头慢慢埋进膝盖里。
“啧,下辈子得换个名字。”
池俞瞳孔紧缩,他捂着耳朵手慢慢松开,
向海的语气转得很快,就像那天在教室里问他出不出去玩一样,末尾的调子咬得很轻,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名字的问题。
池俞想象中的声嘶力竭地告别并没有出现,没到他胸膛的潮水退到了腰间,他呆愣地盯着插在沙里的玫瑰花看。
向海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能量满满地闯入他的世界,带着他一起乐观阳光。连临近死亡时也只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出了问题。
“你记得要按时吃饭。”
尖叫声逐渐消失,向海的声音占据着所有空间,他语气又变得严肃,和以前上百次那样警告他要好好吃饭一样。
有一次,池俞为了业绩不要命的拼,两天只吃了两顿,跟自残没什么区别。
向海下班来接他时,发现他中午的饭到下午都没碰,脸立马黑了下去,一边憋着不舍得发火,一边使劲皱着眉劝他赶紧吃饭,愁得像个老头。
回忆闯进脑中,池俞低着头,没忍住笑了出来,嗯,这个没做到。
“工作上别太拼命。”
池俞捂上猩红的双眼,嘴角还挂着笑,这个也没做到。
“如果遇到喜欢的......操,遇到喜欢的人也不行。”向海前半句一字一句地咬着说,后面似乎又变成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语气凶得不行。
池俞上扬的嘴角停住一瞬,而后又慢慢扩大。
向海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柔很柔,似乎还带着笑意,“池俞,我们结婚好不好?”
“好......”池俞说出的海裹着浓厚的哭腔,眼泪穿过戒指,从指缝钻出,顺着手掌流向手腕,“好,我们结婚。”
“戒指......”
向海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语音结束了。
池俞一愣,意识到语音断后会发生什么,他死咬住下唇,紧紧抓住手机将它贴在胸口,戒指擦过手机背面发出细小的声音。
飞机失事一周后,家里有人找了上门。
女人穿着工作制服,手上提着个印有白色纹路的口袋,带着发自内心祝福地笑容将袋子递给了他。
袋子里有个方正的白盒子,上面印着烫金的字母。
池俞认得这个牌子,需要定制,前前后后要花三个月的时间。
他颤着指尖缓缓将盒子打开,两枚泛着碎银光的定制戒指正躺在里面。
款式很简单,外圈摸上去高低起伏,像海浪荡起的形状,另一枚则刻了两条线,线前端相连,绕着戒指转了一圈,到末尾两条线又交叉在一起,看上去像条小鱼。
现在,波浪的戒指戴在他的手上,小鱼戒指则躺在向海的骨灰盒里。
池俞抱着手机没动,他盯着面前打上沙滩的浪,动了动泛白的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海水被浪推得一层一层地朝岸上赶,哭声很快就被海浪盖过。
它跑上岸,浸湿沙子,又轻轻抚过黑虎的爪子,再慢慢地把玫瑰枝干旁的沙子冲散,最后一点一点的穿过池俞垂在沙面上的手指。
池俞眨了眨有些红肿的双眼,看着已经往后退到海里的潮水,愣在原地。
他慢慢地将手放在眼前,上面还挂着冰凉的海水。
目光从指缝透过去,大海中央翻起浪花,阳光落下,映出细碎的亮光。
“喵喵喵。”黑虎玩累了,咻地一下跳进池俞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臂弯,躺下休息。
池俞笑着顺了顺黑虎身上被风吹乱的毛,海浪声不绝于耳,他抓起一把刚刚被海水润湿的沙子,顺滑柔软,慢慢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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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还飘着雪,压过树枝,堆在路两旁。
福纸被贴在窗面上,一小块红盖住了窗外大片的雪白。
池俞往后退出几步,左右歪头看了看,又不确定地朝坐在沙发上的人问道:“妈,你看我贴好没。”
元燕正在包饺子,听到这话,她抽出张纸擦了擦手,走到池俞身后认真看了几秒,眼里带笑说:“嗯,挺好。”
短短几个月,池俞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眼里的笑意真切了许多,虽然脸颊还是有些尖瘦,但是面色有了血色,精气神也越来越饱满。
元燕想到这里,欣慰地抚上池俞的背。
他们和池俞都做到了,一起向前走。池俞从五年前那场意外中又重新活了过来,她和向建远又何尝不是。
“爸,你别喂它太多东西,黑虎现在越来越胖了,得少吃点。”
池俞刚转过身就看见向建远又偷摸给黑虎喂东西,他急忙走过去,拖鞋在地板上踩得啪啪响。
向建远的小动作被抓包,他固执地往后顶了顶手肘,“胖什么胖?我看还瘦着,来黑虎,吃爷爷给你买的小零食。”
“哎呀,向建远,你一天烦不烦?”元燕挽着袖子走过来,扯着向建远的耳朵就一顿数落。
向建远的哎哟声连连响起,黑虎不明所以地趴在碗边喵了几声。
池俞头笑着往旁边躲,他面容柔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多年前,他和向海刚在一起时,这人就扬着笑说一定会把池俞带回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想到这,池俞指腹摩挲着戒指上的波纹。
他余光瞥到鞋柜上从拿进来就被冷落的相机,池俞心中一动,走过去把相机打开,又抬头左右看,最终把相机架在餐桌前。
池俞转过去说:“爸,妈,要不咱们拍张照?”
元燕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笑呵地走过去坐着,向建远一把将黑虎豹仔怀里也坐了下去。
他把相机对准,聚焦,定时,按下按钮,迅速跑到两人身后。
池俞站在向建远和元燕中间,他垂下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朝右边挪了一步,旁边空出了个足以能站下另一个人的位置。
他眉眼弯弯,盯着镜头笑得灿烂,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池俞右肩忽地落下一抹寒凉的触碰,很轻,很快,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不见。
轰,房外烟花炸起,印在窗面上,化作一串璀璨的火点。
池俞跳动的心脏猛地停了一瞬,他僵着身子,盯着镜头的眼睛都不敢有一丝移动,眼眶开始发烫,嘴角的笑依旧高高扬起。
咔嚓,照片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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