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雨夜

沭国街巷喧嚣,近夜时华灯初上,不少小贩收了摊子,给那些四处游走的戏班子们腾出位来,用过了晚饭的人家纷纷带着年幼孩童出来散步,车马络绎不绝,着装各异的人们共步一条街上,倒也不显得怪异。

若溟寻了处酒楼座下,随意叫了几碟小菜,偶然听见楼下戏班子搭完了台提着嗓子就咿咿呀呀起来。

远远瞧去,台下围满了男女老少,那台上伶人浓妆艳抹,竟一眼瞧不出是男是女,水袖一绕,细眼一瞪,那雌雄莫辨的美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喝彩声一阵一阵,若溟收回了视线,小幅地用衣袖掩起另一只手,微弱的金光缠绕着蓝色指环,淡淡地往一个方向飘着,像是有风吹拂,似有若无地指引着他。

若溟抬眸瞧去,人群依旧,并无异样,他支起胳膊,搅了搅茶水,茶叶轻轻在他动作间离散,复又随着水流黏到一块儿。

忽然,一抹墨蓝衣袍闪过拐角,倏地引起了若溟注意,他手中动作一滞,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那身影走地不快,若溟跟到了拐角,正巧看见他走向一家粥铺。

若溟有意识地在每个遮掩物后停留片刻,确保那人并没有察觉自己,才继续往前跟上。

那身影一直往前走着,不徐不疾,像是在散步,不出所料,他走到了那家粥铺前,似乎是要买些什么。

若溟立马停了步子原地站定,他侧身躲在一辆卖糖葫芦木车后,借着空隙悄咪咪地向那看去。

——蓝衣,束发,佩剑,还有那道熟悉的侧脸轮廓。

虽然仍旧没看清相貌,可这模糊不清的一眼,都足以让若溟心下不由自主地一沉。

手中蓝色指环灵光飘浮的方向依然没变,那就可以确定,前方那个身影,正是盛千澜了。

若溟将指环塞回袖中,见那身影动了,也连忙动身跟上。

最终,盛千澜拎着一盒吃的进了家寻常客栈。

天色渐暗,这街头的灯花愈加明亮,若溟看见那道背影消失,又有些顾盼流连的看了看这繁华景象,神色微暗,继续抬脚跟了上去。

——既然只是去偷偷地看一眼,那走正门怕是不太合适。

若溟驻足在客栈门口略加思索,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身后冲出一个稚子,正和小伙伴们追闹,没注意看路,侧身不小心碰着了若溟。

“哎呀!”撞人的小胖墩退开几步,抬头晃了晃脑袋,“对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若溟摆摆手,自然也不会跟孩子计较:“无妨,小心些。”

这小胖墩身后的同伙这才追了上来,熙熙攘攘地凑过来要揪那小胖的衣角。

“嘘!傻大个儿别闯祸被发现了,咱们还要翻窗去吓那小少爷呢!”

“就是,快走快走!”

几个半大的孩子推搡着就往客栈里去了,那小胖墩回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一会儿就溜没了影儿。

——翻窗?

若溟待在原地默默咀嚼着方才听到的两个字,一时竟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自此,净心神君有史以来第二次干这么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用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只不过,盛将军的房间在二楼,这就给初次私闯民宅的若溟增添了些难度。

等夜再深时,不少房间的烛灯都已熄了,若溟在外头硬生生挨到盛千澜那房中熄灯,才开始蹑手蹑脚地行动。

在凡间能动用的灵力有限,若溟顺着建筑的架构,借着聊胜于无的灵流助力,小心翼翼地往上攀,极力地压低动静。

终于,一只手搭上了房间的窗台,盛千澜没有关窗,若溟用力将整个身子拉了上去,他大致扫过一圈,看见榻上的身影呼吸起伏平稳绵长,似乎已经熟睡。

若溟搭上另一只手,翻身轻盈地落在室内,脚下步子稳当,尘埃不惊。

这间客房很简洁,一副桌椅,一个衣柜,一张床榻,杂物推在桌上,再无其他缀饰。

若溟屏息敛声地往桌前挪动,从袖中掏出那枚指环,蓝光在暗中散发着迷人的光点,像个会流动的夜明珠。

若溟在指尖摩挲了良久,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算了,物归原主,把它放桌上好了。

若溟伸手正要将其置于木桌,忽然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像鬼一样响起。

“净心神君半夜潜入我房中,这是想干什么?”

若溟动作一僵:“……”

霎那间,屋内烛灯骤然亮起,盛千澜压根没睡,他靠在窗边一脸悠闲地望着石化在原地的若溟,兴味盎然。

这老狐狸像是专门在此守株待兔似的,就等着若溟不请自来自投罗网。

若溟猛地朝榻上看去,被褥间分明空无一人!

内心不由得对自己连连摇头,连最基本的障眼法都没勘破,委实是有点丢人现眼了。

“咳,盛将军,这是你的器物,我来物归原主……”若溟好不容易憋出句话,尴尬地几乎无地自容。

盛千澜披散着头发,只身着了件内衬,看着慵懒随意。若溟不经意扫过一眼,又急匆匆地移开视线。

“这个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不用还我。”盛千澜看着他手中的指环,已然失笑。

若溟这才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丢在浮仙桥上,特意留给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未发觉,刚刚那句话音落下,眼前人的语气已经冷地毫无温度。

“若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盛千澜的话音犹如一根锥刺,一双眼睛在碎发下亮得惊人。

若溟恍惚一瞬,竟也一时失语。

——是啊,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会在诗卷上写他盛千澜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午夜梦回时想到和这个人的过往?为什么会在流觞宴刻意叫仙兔奉上桂花糕和糖画?为什么会在浮仙桥上捡到指环后义无反顾地下来寻他?

为什么会在那年盛千澜立下神令后,就对其念念不忘至今?

若溟茫然地盯着他,只觉得这副面孔在渐渐与他梦中的模样重合。

慕溟剑两次抵在他颈侧的画面定格脑海,一次在那光怪陆离的梦中,一次在久别重逢的宴上。

盛千澜额上的灵光再次于他眼中闪过,呼应起记忆中多年以前,早在若溟下凡对那个孩子出手相救时,就曾看见过的光点。

这个特殊的光,他始终不明白它代表着什么。

就像他如今为了盛千澜做到这一步,也不明白什么是爱。

一丝凉意划过脸颊,若溟回过神来,伸手一摸,他居然无意识地流了泪。

“盛千澜,”若溟声音颤巍地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他乞求,“我……不知道。”

攥着指环的手明显颤抖起来,他望着盛千澜无动于衷,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进一步无门,退一步不甘。

“你犯禁了,对不对?”这更像一句陈述。

若溟闻言骤然抬眸,盛千澜正向他步步紧逼而来。

“你在那些诗词旁边写我的名字,做的梦里都是跟我有关,流觞宴上交手唯一一次走神是你伤到了我,现在在浮仙桥上捡到指环又第一时间就来找我……”盛千澜几乎将他抵到了桌角,看着若溟一脸震惊的模样,又偏过头做了个深呼吸,“亏老子之前忍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

若溟不可思议地听完这些,想开口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话到嘴边又没能说出来。

忽然,他指尖碰到了桌上的食盒,若溟侧目看去,这分明是一盘自己喜爱的桂花糕,他竟是早就猜到了自己会来!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盛千澜趁着他走神一把将人摁在桌上,“你难道不清楚自己表现的有多明显吗?”

若溟像是彻底怔住了,迁就着盛千澜动作,后背抵上白墙,半坐在木桌上仰视着他。

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如今近在咫尺,若溟感觉整个世界仿佛沉寂,连盛千澜在说些什么都没继续认真听下去。

眼前人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下一刻,若溟伸手扯过他的衣领。

神明纡尊降贵,自下而上地吻了他的信徒。

“这可是你的神禁!”盛千澜用力挣开他的手,可眼底的**却按耐不住。

——他可以对若溟单相思一辈子,却绝不能让若溟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盛千澜,”若溟任由他挣开也没再强求,温热的气息在彼此之间交织,蓝色指环掉落在地,却没博得一眼关注,“之前母亲罚我时,曾说她看出你心悦我,我……不懂何为情爱,但想问你一句,此言,当真吗?”

屋中烛灯燃尽,光线渐渐暗了下去,盛千澜没有再布施灵力维系,放任彼此的身影在黑暗中纠缠。

若溟眼中澄澈如水,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凑近盛千澜,后者在暗中喉结微动,似乎在等他再次落下盈盈一吻。

“当真,一直都当真。”盛千澜神色晦暗,俯身凑在若溟耳畔,温烫气息惹得身下人不由得一颤,“那我也问你一句,可愿与我死不相负?”

这是场以命相抵的情爱,盛千澜的神令,若溟的神禁,无一不在控诉他们本该正大光明的相爱。

若溟曾有过无数次想要为他犯禁的冲动,这一瞬终于无法克制地决堤。

——我不懂何为爱,也生来不解风情。可我只要看见你,就无理由地安心,只要你在我身旁,就再也别无所求。

——倘若神禁是夺去我最爱的你,那我愿意违逆天道,用这条命去蹚出走向你的血路,哪怕尽头是一片荒芜。

“我愿意。”若溟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漆的瞳中只余下了自己一人。

这几年来的风霜似乎没有丝毫浸染他的眼眸,炽烈的心跳诉说着一成不变的爱。那是孤高的净心神君一生都未敢奢求的情感。

忠贞的信徒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依然跪在他信仰的神明座下,风霜雨雪呼啸而过,他挨到了所有鲜血干涸,浑浊的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百转千回。

直到天光破晓,大雾四散,白羽落在残垣之上。

盛千澜望向若溟的双眼——来自遥远天堂的神眷,终于独向他一人供奉。

“殿下,我爱你。”是破冰,是重逢,是珍重,是自遇见若溟以来,他心里疯长的所有爱意。

盛千澜不再有所顾忌地吻住若溟。

若溟生涩地回应着他,气息交错间,近乎快要失神。他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扯了扯盛千澜的衣角,有些局促的小动作被眼前人尽收眼底。

“你知不知道那个指环里的是什么?”盛千澜反握住他的手,暗中,那俊秀迷人的眼中闪过一道莫测的微光,如同鬼魅摄人魂魄,循循引诱着他步入深渊。

若溟轻喘着与他额头相抵,眼中氤氲,摇了摇头。

身上人再度凑近他的唇吻,窗外月光黯然失色:“那我现在便告诉你。”

若溟顿时觉得身子一轻,腰间衣带松懈。

“你……你做什么!?”若溟慌神,被他直接就着这姿势抱了起来。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天旋地转地又栽在了床榻间,客房的被褥算不上软,若溟没防备地一摔,后知后觉地有些疼。

“唔……”紧随而至的是盛千澜自上而下的亲吻,绵密的温存尽数将痛感抹去,缓缓拖拽着身下人坠入欲海。

沭国的秋夜里常有雨水,当地的人们也习以为常。

房间的窗户半掩着,有风钻入便发出细小的声响,起初只是几滴试探性的雨点,温柔地落在窗棱边,渐渐洇湿了木材,似迟归的游子小心翼翼地叩门轻叹。

若溟在昏暗间抬头望去,乌云遮月,已然只剩下了微弱至极的星光,朦胧中,愈演愈烈的雨幕渐渐晕染了整个世界。

盛千澜的喘息声有些沉重,余光里,梧桐叶在雨中颤抖,半枯黄的叶子摇摇欲坠地攀附在枝头,风雨刮过,几欲凋落。

银丝连绵不绝,尘世的喧嚣仿佛被洗涤地干干净净。

“呃,慢点……”

雨水的凉意渗入室内,若溟无力地攥着衾褥,瑟缩一阵复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恕难从命。”盛千澜吐字时的气息激起一阵战栗,低沉如呢喃,却字字清晰,又如秋风掠过湖水,泛起的涟漪不知在何人心中荡漾开去。

待雨势弱了,屋内的声音愈发轻缓,犹如渐渐远去的潮汐,留下温暖的余韵久久不散。

大抵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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