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无圣突如其来的传讯把还在赖床的盛将军吓了起来。
盛千澜垂死病中惊坐起,忙不迭地掏出之前挽生给他那万能的圣权卷轴,极圣神君的灵力从中溢出,但传出来的声音并不是无圣。
“喂,盛将军,别在沭国窑子里乐不思蜀了,即日启程去炎国盛京,把沭国那边的消息理一理,咱们要开工了。”祝渝的语气听着十分随性,还带了些幸灾乐祸的调侃,“你师父可要对你委以重任呢——”
盛千澜没来由地觉得事情不妙。
不过没等他细想,更不妙的就先行一步地来了。
“沭国窑子?乐不思蜀?”若溟幽幽地覆上盛将军的肩。
“不是,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殿下您明鉴!是良缘上仙信口胡诌,纯属诬陷啊!”盛千澜立马转身用绝对澄澈的眼神自证清白。
若溟斜睨他一眼。
“媳妇儿,我可真没睡过别人啊——”盛千澜忽然压低声音,凑上前猝不及防地亲了自家净心神君一口。
若溟瞬间红了脸,偏过头嫌恶地推开他:“行了,起开。”
“哎,殿下你脖子上的印子怎么这么显眼?”
“……”
“殿下,你嗓子怎么哑了?”
“滚!”
……
盛千澜笑着退到案前,掩上窗,浅浅阴影覆上半边侧脸,低头将腰带从一旁捞了过来。
“哐”,倚在门边的慕溟剑忽然倒地,盛千澜含着发带,回眸看了一眼,没理睬。
“要跟我一起走吗?”这话当然不是在问慕溟。
若溟坐在榻上,披外袍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喉结微动。
盛千澜系上衣带,转过身。窗户被风推开些许,投下他的身影将若溟困于方寸之地。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若溟偏过头。
倘若他和盛千澜一道前去,那必然会碰上祝渝和妘不见,而现在的他——若溟忽然摊开手,金色灵光如风中残烛,身不由己地消弭。
事已至此,神禁早已开始残杀他的躯体。
他该怎么见她?
“若溟,”盛千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前,半跪着仰视摊手运灵的若溟,“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已经没有退路了吗?”
若溟合掌,金光散尽,他对上那双与他同样孤注一掷的眼睛,缓缓开口:“我明白,我也不怕,但在她们救回灵卉神君之前,我不能去让她分心。”
“那我呢?”盛千澜倏然起身,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若溟尽收眼底。
“什么?”他下意识拉住盛千澜的袖口。
“如果被剥除神格贬为凡人最终的后果是死……”
那我不想在穷途末路之际,还要离开我所求了半生的你,哪怕一分一秒。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擅自撩开墨蓝袖袍,与他十指相扣。
熟悉的温度再次相融,一瞬间仿佛触电,盛千澜贪婪地将他扯入怀中,他背着光,眼底却很亮。
可这个拥抱,不复夜晚的炙热痴缠,他感到冷,心上人在他的怀中渐冷。
——若溟的神格在消逝,一点一滴,最先从他眷恋的体温开始掠夺。
若溟似有所感地想抽回手,却骤然被盛千澜攥地更紧。
“阿澜,”若溟愕然在他怀下抬眸,却见他一言不发,怎么都不肯再看自己。
“阿澜……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除了你,就是妘不见……”
“虽然我不明白她曾经力排众难也要抚养我的执念,其中或许有别的原因,但我不在乎。”若溟不再动作,静静靠在他胸口,“只是欠她的,我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我真的……无颜见她。”
许多年前,自若溟有记忆起,那身优雅素净的白衣就伴他左右。
他自忖不是个乖巧的孩子,许多事情都要母亲费心,妘不见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包容他。
如今神禁已破,若溟抿唇,他多想回到妘不见带他在凡间远望江水的那个春朝,回应那个牵着他手缓缓前行的女子。
——母亲,我也很爱您。
如果没有盛千澜,他或许会永远待在妘不见身边,循规蹈矩地做一个和她一样恪守神禁,垂爱世人的神明。
可惜没有如果。
“我等你回来。”若溟在他的默许下轻轻收手,捧住眼前曾经日思夜想的容颜。
一吻轻盈又沉重。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到我的身边。
盛千澜溺在这一声诀别中,唇吻相离,他眸色微沉:“好。”
盛千澜在若溟面前半跪下来,抬手运灵,荧蓝指环从案几上飞掠至他指尖。
“……”若溟一言不发地看他动作。
直到这枚指环不偏不倚地戴进他的无名指间。
蓝色微光映入两人痴缠相望的瞳孔,如临近白昼的星光,若隐若现,又转瞬即逝。
“这回就彻底是我的人了,”盛千澜笑着握住他的四指,珍重地在掌间轻柔摩挲,“殿下,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若溟望着盛千澜,轻笑。
他抵着爱人的额头,近乎想将眼前的场景糅进画里,永远带在身上,系作此生牵挂。
盛千澜换了身干净衣袍,提着慕溟,好整以暇地出了客栈。
清早的人流并不密集,稀疏的客人来往几番,街巷上便又落了清静,依稀有几个勤快的摊子从胡同里冒出来,冲着行色匆匆又为数不多的路人吆喝。
“黄金贴饼子!热乎出锅的咯!”小贩摆摊的位置突兀地横插在路口,初吐朝晖的天色里,往来车马少得可怜,倒是让他们钻了个空子,“哟,公子来瞧瞧呗,一文钱俩,管饱又香!”
热气悠悠地飘上身后深宅的屋顶,盛千澜视若无睹地疾行而过,带起的风“呼”地撞散了袅袅香气。
“嗐哟,咋个那么急嘞……”锅里的饼子翻了个面,小贩吃瘪似的嘀咕几句,又瞧向远处依稀朝这儿走来的新客。
盛千澜走得异常仓促,墨蓝衣袍在拐角蹭下一块泥渍,右腿似乎磕碰了一下,奈何动作太急,顾不上这微不足道的痛觉。
“咳……”盛千澜急匆匆地拐进巷陌深处的暗胡同,猛地靠在坑坑洼洼的墙上。
喉头一甜,他忙不迭捂住胸口,竟是吐出一捧鲜血。
如千刀万剐的剧痛骤然在胸腔炸开,盛千澜险些站不稳脚,十指嵌入墙缝,粗喘许久,终于缓和过来。
他脑海中恍然浮现当年自己立誓的话语。
——“日后,尽忠于天道,忧心为苍生,不再顾其他非分之想,亦不再触碰净心神君神禁……”
蓝衣与红衣并立,于浩荡神令冢前,以神圣的灵流凝成金色字铭。
——“如有违背,愿除神籍,以谢天道。”
最后一字落成,盛千澜却始终未曾正眼看过那所谓的天道。
高墙下,盛千澜看着手中污血,浓稠血块粘连着掌中沙粒滴落,冷风一吹,双手不住地发颤,他背靠着墙,身子渐渐沉了下去。
一阵寒意泛起。
——这昭示着什么,他比谁都更加清明。
与此同时。
一道身影在暗处攥紧了手中指环,若溟抬首凝视无垠天穹,乌云蔽日,晴光黯淡。
盛千澜走后,隐隐有了山雨欲来的趋势,若溟独自坐于屋中,沉闷的空气近乎凝滞,霜寒悄然攀上窗棱。
沭国的秋意,恍若一夜之间深了几筹。
方才与盛千澜道别,若溟倏然将自己从温柔乡里抽身出来,先沏了壶清茶醒神。
当然,嘴上可以说的情深意切,但若溟并不可能真就按兵不动地在沭国等他回来。
如今自己身上的神禁便是最大威胁,最起码他要在神格被腐蚀殆尽之前……为挽生,为妘不见做点有用的事情。
如今的沭国看似与炎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一旦等到西域乌垒出兵,沭国绝对也会伺机而动。
若溟手中折扇一合,拂袖置于案上,堆在旁的铜钱清脆一响,茶盏中涟漪映出那俊秀面容,他却不屑欣赏一眼。
他摊开盛千澜临走前留下沭国疆域,蹙眉沉思。
——如果要掺和进战争里,那定然要先与军部挂上钩。
昔日若溟博览群书,对于沭国历史说不上精通,但也不是全无了解。
如今的沭国君主昭雍帝年仅弱冠,继位五载,颁布的政令就如鹅毛飞雪,几乎将先帝定下的制度改头换面,惹得许多守旧派官员极为不满,官场也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
但不知昭雍帝用了何种手段,竟还能摇摇欲坠地稳住当下局面,拉拢了年轻一派的官员,这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居然在沸反盈天的质疑声里渐渐站稳了脚跟。
当然,鉴于那些还未彻底销声匿迹的反对声,其在坊间的名声仍旧毁誉参半。
离了客栈,已是巳时。
街巷繁华,却大多是酒楼作坊,小贩成群,人流络绎。
昭雍帝重商轻农,一反前朝常态,富足了民间不少商户。而在这个时候,被忽视的不只有农家。
深处,最为冷清的是一家书肆。
一纸残页忽然飘到了脚边,若溟驻足。
“不好意思啊,公子。”一袭青衫从槛内踱步而出,手上捧着一册散掉的书卷,几张印着字迹的残页折了页脚。
这张纸似乎是方才装订时不小心被风带到外头的。
若溟看了看他,俯身拾起。
——圣王在位,五美具焉:
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故鳏寡有所养,奸佞无所道……
还未等他往下细看,青衣便伸手取走了残页。
“拙作草草未成章,恐令公子贻笑大方了。”眼前的男子身形挺拔,宽肩窄腰,束着发,眉眼间纹路深邃,仪态十分得体谦恭。
若溟看向他手中捧着的一叠纸张,似乎还是个读书人。
“此话谦虚了,在下倒是觉得这文不错。”若溟拱手笑了笑,“不知这赞美的,可是当今圣上?”
“公子谬赞了,此文自然是称颂圣上的,如此功绩,宁复有他人耶?”青衣回礼。
“这位兄台是读书人?”若溟问。
“鄙人只是爱好文墨,不敢以此自居。”他欠身收好残页,打量了一番若溟,“公子看着像是富贵人,方才是想来看书肆吗?”
“鄙人不过一介草民,想来此处逛逛罢了。”若溟看着他方才走出书肆,那柜台处到现在都是空着的。
想来此人说不定是这家书肆的掌柜。
果不其然。
“公子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开口。”青衣礼貌地侧身,作了个“请”的手势,顺势将若溟领进了檐下。
“请问这里可有当今朝报或政书?”若溟迈进门槛,薄布帘子被掀开,陈旧却井井有条的书架排列整齐,墨香四溢,隐隐有风吹拂书页的声音。
若溟转头看去,近窗的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卷描摹到一半江山水墨图躺在光下,比邻而居的一册《论语》恰好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了。
“只有现今颁布的律法册子,公子是想看些什么?”青衣掌柜走到一座书架前抽出一本薄册。
若溟侧目,俨然是一本《大沭律例》。
“兄台可知炎国与乌垒的战事将起,我大沭同为中原之国,只怕届时炎国若败,令西域歹人更加猖獗,难免唇亡齿寒。”见他递来,若溟随手翻阅几页,若有所思,“位卑未敢忘国忧,想尽绵薄之力建言献策,只是当下又愁着报国无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公子高瞻远瞩,忧国忧民,鄙人自愧不如。”细碎的光束下,一小片尘埃落到青衣掌柜肩上,他无知无觉地又从架子上抽出了另一本书来。
“这儿收录的书籍不多,怕是要让公子空手而归……不过,您可曾听闻观星杖者?”
若溟抬首,目光倏然从书中移开。
——观星杖者?
见他疑惑,青衣掌柜接着道:“嗐,记得他的人如今也变少了……他是先帝的谋士,极善兵法,自打先帝驾崩,便辞官隐居了,那时候大沭外无忧,内无患,昭雍帝便默许了他离开。”
说着,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惋惜轻盈地在手中翻过一页。
“如今局势有变,多年以来,朝中依然找不出第二位这样优异的谋士,您若是有此鸿鹄之志,不如去寻那位老者看看。”
言下之意,是昭雍帝极有可能会在战事将起之前,把曾经先帝最器重的谋士召回朝廷任用,而他也可以去投靠其,借而上位谏言,引得皇帝注意。
青衣掌柜把手中书卷叠在若溟那册《大沭律例》上,他盯着书封,几个大字赫然明了。
订本很厚,应当是一册兵书。
若溟在著者的名字上停留许久。
默念道:
——阮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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