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步履匆忙,瞄了一眼把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熟练地使了道眼色,猫着腰迈进勤政殿内。
两名侍卫会意,在他进去后,把大门轻轻合上。
炎帝正垂眸阅卷,青玉案头摆着方龙尾歙砚,身着杏红的女子正委身研磨,她身姿窈窕,云鬓花颜金步摇,左手挽着右臂广袖,纤细嫩白的指尖按在玄玉砚台,翡翠戒指随她动作轻晃,婀娜多姿。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吉祥。”王富见着她在,放轻了声音,“给贵妃娘娘请安。”
炎帝从手中奏折里掀起眼皮:“起来吧,沁儿你先回去。”
他一张口,饱经沧桑的嗓音难掩,王富小心翼翼地起身,抬头对上了老皇帝疲惫的倦容。
炎帝年事已高,皱纹攀了大半张脸,松垮的皮肤像干瘪的癞皮耷拉坠挂在身上,他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的劳累理所应当地让他看起来比寻常老人更加年迈。
一旁花容月貌的美人停下了动作,端着阿谀的笑意,从善如流:“皇上多注意龙体,臣妾告退。”
待她走远,大殿之上归于寂静,炎帝放下奏折,平静祥和地瞅着他,只见王富猛然以头抢地。
“皇上恕罪,小的办事不利……”王富背后冷汗涔涔,撑着地面的手不住地打颤,“赵将军……他,他醒了。”
——“砰!”
御笔猛然从座上砸下,正中王富额角。
他蜷着身子,不敢言不敢躲,又急匆匆地连磕三个响头。
老态龙钟的声音明显震怒。
“送终都送不明白,朕要你们这帮废物何用?!”
“皇上恕罪!那日奴才分明亲眼见赵将军喝下鸩酒,实是没料到他竟如此命大……”
“哦?你的意思是,他赵醒之是百毒不侵的神人不成?!”炎帝拍案而起,赫然暴怒。
“奴才无用。”王富不敢再辩。
炎帝闭上眼长舒一口气,看着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额角抽痛。
如今朝中动荡,太子党和皇后党暗潮涌动,已有人在不久前对年幼的太子痛下毒手,好在太子有惊无险地保住了,但落网后刺客干脆利落地咬舌自尽,大理寺和锦衣卫怎么都查不到线索。
炎帝猜忌皇后党想借季川外调打仗的空隙一举扳倒太子党,便假借皇后之名行帝王制衡之术。
如今大炎后起之秀的武官比比皆是,他想栽培扶持,那朝中可谓大有人在,而皇后的势力在暗中已牵制他良久,炎帝恼怒忍让了多时,想要彻底结束宦官和外戚涉政的局面,赐死赵酩是个重要的开端。
可现在,他在开端就栽了跟头。
千算万算,他怎么都没想到,赵酩居然会没死。
眼下自己的杀意已然暴露,皇后绝对不会坐以待毙,那么龙椅上悬着的这把刀柄,也就彻底捅破了纸窗,要直冲他而来了。
“报——皇上,边境战事急报!乌垒铁骑来势汹汹,季将军死守烬霜城三日,前线粮草告急!”
身穿甲胄的士卒慌慌张张地闯入殿内,不顾门外侍卫的阻拦,捏着军符扯嗓大喊。
这一嗓子嚎得炎帝更加头痛欲裂,当即扶着青玉案摇摇晃晃。
“皇上……皇上!”王富顾不得自己还在流血的额角,连滚带爬地上前扶住炎帝。
那士卒见状也一并慌了神:“皇上?快,快传太医!”
“朕无碍。”炎帝稳住脚,摆了摆手,仰天长叹一声。
“派人去把皇后看牢了,再出别的差池,就提头来见。”
赵府。
太医收回把脉的手,仍是愁眉不展,他看向跪在榻旁的少年,轻声嘱咐:“将军体内余毒未清,还需用药调理数月,这段时日可千万谨记,莫要劳累。”
盛千澜悄咪咪挣开一只眼,自己正躺在帐中,身上锦被软和厚实,里衣似乎是在自己晕厥时被下人换过了,他轻轻动了动,干净舒适。
而眼下那个跪在榻边静静听着医嘱的人,正是自己魂穿那日背着自己去找太医的少年。
“多谢。”少年恭敬地送客,又叫了个侍女换水。
这几日“赵将军”频频发热,辗转醒了几回,复又睡了过去,盛千澜还未完全适应这具凡人身躯,好在原主也是个习武之人,抵抗力无可挑剔,除了发热,倒也没什么大碍。
侍女拧干巾子敷在他额上,动作轻柔地捻平四角,忽然见他睁眼看向了自己。
“赵将军,您醒了?!”她又惊又喜地一喊,直把门外那少年魂都提了起来。
少年闻声忙不迭冲进屋内,险些在槛处绊了一跤。
“将军!将军!”
“阿羽你轻声些,别惊着将军了!”她当着盛千澜的面,毫不见外地把差点扑到榻上的少年拽了回来。
阿羽也不犹豫,见着他醒来,扑通一声跪在榻边。
“将军,您终于醒了!如今皇后被按了个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关押,西域乌垒向大炎边境出兵,太子党对我们手中的兵权蠢蠢欲动,朝中乱成一团,我们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啊!”
盛千澜揉了揉眉心,脑子渐渐清明:“我睡了几日?皇上那边可有动作?”
阿羽抬手比了个三,压低声音回道:“皇上下令让您在府中静养,禁止任何人来探望,还将毒酒一事交于大理寺清查。”
听到炎帝这一出变相软禁,盛千澜嘴角一抽。
——大理寺和锦衣卫都是直接隶属于炎帝的办事机构,不用想都知道皇上此举意义何在,赵酩身为一名纯粹的皇后党,还是皇后在兵权掌控上最大的倚仗,他实在是想不到皇后给自己下毒的意义何在。
自断臂膀怎么也不会断到自己大动脉上。
那么想要赵酩的命的人不言而喻就是炎帝自己了,借着皇后赏赐这个冠冕堂皇的羊皮,明目张胆地除掉赵酩,打压皇后党的气势,自然会引得众多官员不瞒。
可众人迫于炎帝下的这些表面功夫,也只能吹鼻子瞪眼,敢怒不敢言。
盛千澜倏然转念一想,眼中滴溜地划过一道光泽。
既然炎帝已经摆明了要他性命,那也就等同于给了自己反抗的理由。
这一杯酒送进赵府,不成功便成仁,眼下,炎帝屈于朝中流言,风口浪尖之际,尚未削弱他手中兵权,正是自己造反的最佳时机。
“还有一事……”阿羽凑近了他,神色万分严肃,在盛千澜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盛千澜像忽然醒神了似的,抬头看向眼前少年,而下一刻,他给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她便与阿羽心有灵犀,走进里屋,将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领了出来。
她的脸盛千澜并不陌生,只是这一袭灰扑扑的丫鬟衣裳在她身上,根本压不住那惹眼的大家闺秀仪态,轻描淡写的一个举动,不说风情万种,也是端庄雅正地卓然惹眼。
祝渝竟真将陈令容毫发无损地送进了这被封地密不透风的将军府上,还让她乔装成丫鬟待了近两日也未被发现端倪。
他心下暗叹,不愧是良缘上仙,应付凡人的伎俩手段属实了得。
“阿酩……”谁料陈令容开口竟是一反常态地柔情。
这一声阿酩吓得榻上盛将军一个激灵。
他猛地拉开帐幕,阿羽和侍女竟已退得无影无踪,四下只剩自己和陈令容二人。
榻下女子抬起头,坚强了一路的明眸中终于见了泪光。
似鸿雁长飞,踏过庄严肃穆的雪山,穿过漫长凛冽,于无边无际的雪白中,寻到一簇摇摇欲坠的红梅。
盛千澜暗道:坏了……
“我回来了。”她尚未说完,急切地近乎失态地走上前,抱住了榻上的“赵酩”。
这辈子头一次被女人抱的盛将军登时大脑宕机,顾不上思考赵酩生前和陈令容的关系,手忙脚乱地将她推开。
“阿酩你……”陈令容看着他的手一愣。
“陈姑娘请自重!”盛千澜脸色煞白,一个后仰抵上了墙。
陈令容左手覆上软枕,脸上闪过一瞬疑虑,侧身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榻边,发丝飘逸,她拈花提笔般撩起,少见地显出闺阁少女该有的柔婉,含情脉脉,楚楚动人。
“怎么了?”她面露忧愁地伸出手。
眼看陈令容的指尖就要触及脸颊,盛千澜动手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索性决定装晕。
谁料刚要往侧面倒下去,帐幕忽然垂落,将二人掩在其中。
陈令容从软枕下抽出一记匕首,气势逼人地架上盛千澜的脖子。
她一手紧紧捏住眼前人的领口,眼中缱绻一扫而空,方才还我见犹怜的模样与现在判若两人。
“你是谁?”她靠得极近,说话间的吐息咫尺可闻。
场面忽然天翻地覆,盛千澜感觉到脖子上冰冷地可怕,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来,又被匕首死死卡在胸腔。
陈令容仔细端详着这张脸,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赵酩。
可适才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像赵酩,陈令容太了解他,仅凭着一言一行的蛛丝马迹就能断定出异样。
“赵酩现在在哪?”她脸色如黑云压城。
“咳……陈姑娘……你在烬霜城,坟地……茅草屋,咳咳,见过我的。”盛千澜见她劫持的手在打颤,想来这姑娘也是心中忐忑,凭一己之力压制个大男人,无论自己是不是赵酩,在体格和力气上的悬殊差距都够让她提心吊胆。
盛千澜干脆顺着她来,束手就擒地没有挣扎,只要这一刀别真的把自己割断了气,给她制造点安全感也未尝不可。
陈令容闻言轻轻皱眉。
——烬霜城,茅草屋,见过?
她脑海中忽然晃过一张惊世骇俗的脸,那恣意风流的气度如墨染白纸,转瞬便在中心晕开,墨蓝衣袍于秋风萧瑟中扬起又落下,尘埃纷扬,模糊在衣摆间,呈至眼中后,又匆匆与她擦肩而过。
“是你?”陈令容手上力道松懈,不可思议道。
盛千澜从匕首的压迫中抽出空隙来点点头,形容狼狈地苦笑道:“是……”
“那赵酩在哪?”陈令容看着这张脸,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寒意。
联想到近日宫中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眼前这张脸和这具身子分明与赵酩一模一样,如若不是有神人再造出一副皮囊瞒天过海,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陈令容如鲠在喉。
“他……还活着吗?”
盛千澜撑起身子的动作顿住,对上她仿佛一触即碎的瞳孔。
再结合方才初见她时,她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情人间久别重逢又劫后余生的模样。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若溟,想起临行前那双融冰川,化霜雪的琉璃瞳孔,也曾这般留恋不舍地注视自己。
盛千澜愣了愣,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将事实诉之于口。
“皇上派人赐的酒……”他声如蚊吟,微微偏过头去,“赵酩他,没有推辞。”
只一言,陈令容哑然失语。
她轻轻手中匕首一寸一寸下落,最终栽到了被褥间,无力动作。
仿佛那把不及一尺的短匕,有千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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