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栽入雨后泥泞,复又拔起嵌入石缝,草木气息浓厚,无孔不入地钻进衣襟。
若溟扶着幂篱,抬眼收尽一片苍翠。
重峦叠嶂,雾气似云,朦朦胧胧地罩着山林,沭国节气已至深秋,此地草木却如盛夏般常青,仿佛冥冥中得神灵庇护,免去了枯黄凋败之苦。
步于勃勃生机之中,有如在丰沛灵流中穿行,若溟虽神力渐失,这段山路却走得不算吃力。
相传那位观星杖者正是隐居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沭国地势大体平坦,山地的海拔都不算高耸,但上山的道路蜿蜒险阻,草木茂盛遮天蔽日,身在其中,夜不见星月,昼难现曦光,令许多欲登临者望而却步。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山正名盼仙,不少文人墨客杜撰其得上天仙人庇护,故而翠绿终年不败。
若溟来时翻了不少史料典籍,也没想明白上天哪位神明特意来赐福过此地,这“盼仙”盼的何方神圣,也是只字未提。
若溟一袭青衣,头顶女子的幂篱,身后背着空箩筐,大材小用地装了一册兵书,草草地塞上些枝叶遮挡,低调地近乎和周围景物融为一体。
他踩过粗壮树根,勉强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上落脚,成群的蚊虫四散开来,恰好腾出空地供他歇脚。
若溟蜷腿而坐,绿荫摇曳,悠然抬眸,就见几只小雀跃上枝头,蹬地虬枝晃动。
瞧着满满当当的绿叶随之摇晃,若溟付之一笑,低头取出那本书来,又将那著者的名字默念。
——阮鹤清。
凡间这个姓氏之人,说少不少,但说多也不见得。
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若溟却见异思迁地想起一位故人。
当年的憾事如今浮现脑海,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惆怅。
阮夭夭稚嫩灿烂的笑容似乎又在他眼前重现,少女灵动的眼眸映着上天的云蔚霞蒸,盛满期待地望向自己。
“若溟哥哥,你快看!”
简单的灵流汇聚,化成少女手中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
若溟对她没有别的心思,这副场景于当年的他而言,是无意,无感,无所谓的,那些忽视和冷漠,是出于不解,出于无情。
而今,他于心不忍了。
伸手触及那朵花儿时,画面如镜花水月碎开,阮夭夭的神情从满怀期待过渡到了心如死灰,浮仙桥上的刻骨一幕,狠狠将她的一切信仰打碎。
若溟倏然扶额,迟来的刺痛感侵蚀着意识,眼前的光线暗了几分,他陡然回过神来,警惕地将书藏回筐内。
林间似有人声,踏叶而行的动静由远及近,若溟起身隐蔽至树后,借着灌木藏身。
“姑娘莫怕,我方才老远瞧见你在这儿绕圈,你要是迷路了,我可以领你下山。”听着声音似乎是个孩童。
若溟一愣,左顾右盼,可四下无人,他正寻思着哪有姑娘,转而又想起自己戴着幂篱又披头散发,怕是让人错认成女子了。
若溟打量了来者一番,这才悻悻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说话的确实是个孩童,身着道服,手执一把割草弯刀,身形才高出灌木丛半个脑袋,他肤色皙白,五官端正,衣裳干净地不可思议,在丛林中行走,竟然一片落叶不沾。
反观若溟一身花叶尘土,风尘仆仆,倒显得十分狼狈。
这孩子压根不像上山采药砍柴的小童,反倒似富贵人家里娇生惯养,从蜜罐泡出来的小少爷。
若溟左右觉得一个孩子能有何能耐,就算自己暴露,他孤身一个孩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姑娘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讲,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儿。”他瞧见若溟不再躲藏,落落大方地向他走去。
若溟踌躇不定地立在原地等他靠近,正寻思着要不要开口回话,想到方才被这孩子误认成了女子,正好掩藏身份,不如将计就计。
没等孩童靠近,若溟便对他打起手语。
——我想去山上找一个人。
那孩子见他抬手,明显地脚步一滞,似乎看懂了,与此同时,他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怜悯。
光看着身形,天仙般的一个姑娘,竟是哑者。这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人在其中兜兜转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怎么都叫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嗯……姑娘要找何人?”
若溟拿出兵书,将著者的名字指给他看。
孩童隔着幂篱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见他五官朦胧秀美,肤白如雪,模糊地瞧上一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再看他修长有形的五指,温润如玉,令人顿生好感。
“咦?这不是我师父吗?”他瞥见这个分外熟悉的名字,意外地脱口而出,“得亏是遇上我了,不然一般人在这儿想找到师父,那可谈何容易。”
“走,跟我来吧。”
若溟闻言神色微动,收回书册,抬步跟在了他身后。
绕出这一方泥泞,若溟恍然发觉不对。
这山中植被茂盛地三米开外就看不清前路,而这孩子方才说老远就瞧见了他在此地绕圈,其中必定有蹊跷。
若溟打量眼前孩童,确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稚子身段,观察其言行举止,也并无异常之处。
不过,他自称是观星杖者的弟子,那般神秘莫测的人物收徒,想必应当是有不显山露水的过人之处。
若溟上来时探不清的路,现下忽然变得清晰明了,他循着小童轻车熟路地步调,拨开几丛柔软的矮枝,夕光斜照,昏黄落在被绿植掩映的石板上,星星点点的水洼盛上光泽,晶莹剔透。
“姑娘小心些,石路上的青苔雨后易滑,你走慢些,我等你便是。”他自己先蹦出几步,后又贴心地回头提醒若溟。
若溟顺从地点点头,注意着脚下石路,稳稳当当地跟上他。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几番柳暗花明,便见青篱蓬庐,秋高气爽,天地清明。那院中小花正俏,丝毫不见枯黄。
白发老者负手而立,面相慈祥可亲,混浊的眼中饱含岁月说不尽的风尘,他像是特意在此处等候一般,就这么看着小童身后缓步而来的若溟,干裂的双唇似在颤抖,隐隐有什么沉重要呼之欲出。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原先被树丛遮蔽的天穹显露于顶,时已至黄昏,放眼而望,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清风拂面,若溟忽然觉得,似乎有一只隐于幕后的手,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动着他的行程,从沭国书肆的青衣,到盼仙山中领路童子,好似冥冥之中早已有人在将他向此处引领。
而下一刻,那位老者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猜想。
“老朽有生之年,能有幸见净心神君,此生无憾矣!”
他太过年迈,老态龙钟的声音似千斤重担。
若溟愣住,诧异地看向领路童子。
可后者已不知何时叩首在了他脚边,恭恭敬敬道:“下界微尘叩见净心殿下。”
一串问号涌上脑袋,若溟俯身扶他,一时忘了自己还在装哑巴的事儿:“在下一介凡人,不敢受此大礼,想必二位应当是认错了,你先快起来。”
小童听见男子口音,心下一怔,仍旧没有抬头,暗自念叨起来。
——方才这美若天仙的人儿怎么看都像个女郎,没成想师父口中的净心神君长着这般天人之姿,实际竟是个男儿身!
见他不为所动,若溟也只好看向那位老者。
若他没有猜错,此人正是所谓的“观星杖者”——阮鹤清。
“殿下莫要推辞,老朽万万不会认错您,”阮鹤清步履蹒跚,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正一步步向若溟走近,“先人诚不欺我,此物若遇神明,便能令盼仙山花开遍野,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话音落下,若溟恍然发觉四周的草木忽如一夜春风来,原本单调的绿中点染了片片绯红。
回眸一览来路,繁花锦簇,落英缤纷。
在这个不恰当的深秋里,倒施逆行般强行将整座盼仙山拖入世外桃源。
若溟不可思议地看向老者手中之物,只见一只粉嫩透明的灵蝶扑腾着舞于半空,衔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盈盈落在他面前。
若溟伸手,桃花坠入掌心,粉色灵流骤然荡起,如奄奄一息的星火忽遇干草,长风过,又卷起铺天盖地的金焰,火树银花,灿烂至极。
他瞳孔骤然静止。
“净心神君,别来无恙。”少女语气温吞,声音却空灵而隐约。
令闻者悲从中来。
“阮夭夭……”若溟猝不及防对上那张稚气甜美的脸。
自浮仙桥上一别,他们再未相见。
直至此刻,多年前的旧梦清晰如昨日,相视而立,若溟不由得恍惚。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若溟缓缓低下头。
“殿下何过之有?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她似乎成熟了不少,神情不再如曾经那般喜形于色。
“你在凡间,竟还留有记忆?”若溟依稀记得,触犯神禁贬为凡人后,应当是不会再有为神时的记忆了。
“殿下忘了,夭夭并不是上天所贬,而是您亲手所为。”阮夭夭轻轻转身。
一帘浅粉衣裙轻飘飘地拂过草坪,末梢如软羽覆于其上,眷恋着凡间一草一木。
若溟怔怔地望着她,少女丝毫未变的轮廓在他眼中,于夕阳下渐渐镀上茸茸金边,她步履轻盈,胜似漂浮于空,暮色中,如一道模糊的剪影,伫立于梦境尽头。
他们谁都没有再动,可距离却愈来愈远。
若溟心中似有所感,他直觉眼前人并不是真正的阮夭夭。
她周身散落的灵力如萤火,薄薄一层布满视野,将所有景物虚化在她身后,仅余下自己一人,堪堪让若溟进退维谷。
“殿下也不必自责,至少,夭夭自认有爱一个人的勇气,便不怕承受天大的代价。”
她忽然回眸,眼底有说不出的忧郁。
“如今的殿下,不也是为了一个人,不惧神禁,孤注一掷么?”
“你如何知晓?”若溟出乎意料地看向她。
阮夭夭苦笑:“您的神格在消散,这种感觉,我再清楚不过。”
若溟垂眸,攥袖的手微微颤抖。
“我真想知道她是何人,竟能令无情无欲的净心神君为她破禁。”
她不知何时走至若溟面前,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若溟闭了闭眼,肃穆的气氛里,却闻她一声叹息:“殿下,你面前的我不是当初的阮夭夭了,我只是她遗留在凡间的一缕残魂,掺了她落凡后身上所剩无几的神力,才得以在此久候。”
“我原以为永远都等不到你,也见不了面,可如今,当真是令我意外。”
这句话印证了若溟的猜想,阮夭夭终究是不在了,落成一缕神明堕落后遗留在凡间的残魂。
“阮夭夭是个好姑娘,只是,若有来生,不要再遇我了。”
若溟悄然撇过头。
阮夭夭笑了起来,余光中,她似乎是点了点头。
是啊,再艳丽的牡丹,栽在悬崖峭壁,也无人欣赏。
她看着若溟,良久,心中仿佛有结痂褪去。
“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我残存的灵力,还能帮你最后一次。”
“是我薄你,大可不必。”若溟几乎脱口而出。
“那你希望我永远困于尘世吗?”阮夭夭眼中携光,金色霞辉盈盈欲滴。
她在此处徘徊多年,没有来路,没有归途,亦不知何去何从。
花开花谢,寒来暑往,她每一次仰首望梅时,眼中的天光便暗淡一分。渐渐地,她不明白自己弥留尘世的意义何在,执念也在日升月落中烟消云散。
直到秋月又至,她举杯踌躇,对着月光再也描摹不下若溟的身影,才恍然发觉,自己不爱他了。
“殿下,就成全夭夭一回吧。”
——我不愿再为你停留,凡间早已没有我的归处,我所追求的一切,也注定不得圆满。
与其苦苦相逼,不如任花自飘零水自流,好过无数个煎熬岁月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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