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窗棂,一层薄薄的韧皮纸,还有铺天盖地倾泻如水的月光。
透过年久失修的木门缝隙,黎苗杏眸微微眯起,却也依旧能看得清楚。
谢予恩孤松独立,面纱斗笠罩住大半身形,却也压不住他站于门前,满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迫人架势。
掌中凝力,蓝幽幽的神力竟如细密渔网,顷刻间便将屋子自上而下整个笼住。
寒风乍起,轻轻拨弄起屋檐下铃铛串串,响声细碎而密集。
风一紧,竟也染了些沙场之上、鼓点急促的滋味。
谢予恩知道这三个小妖精去而复返,甚至还先去黎苗的浓锦阁,牵出了那两只看起来就不大聪明的吞天兽,无需多想,必是受人指使。
语声似山涧溪水泠泠,开门见山的问出:“沧澜许了你们什么丰厚的条件?”
小妖精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同他讲:“自然是美酒佳肴,奴仆无数,踩着无数人的脊梁,过上最光鲜亮丽的日子,我们若是想,论功行赏后登阁拜相也无不可。”
语气颇有些炫耀的味道,毕竟离了这声名远播的神仙飞升预备役,他们还能找到钱多事少离家近的活计。
无缝衔接,报酬丰厚。
足够让人动心了。
谢予恩闻言,终是没忍住,轻轻嗤笑一声,夹枪带棒的话清清楚楚地落在黎苗耳朵里:“黎苗辅导飞升不是一日半日,自诩心法了得,精怪飞升后纯良敦厚,是少见的好神仙。”
故意顿开,补上一句,“不过尔尔罢了。”
面纱之下,俊朗的眉梢微挑,配上唇角似有似无的蔑笑,邪性得很。
仅有一纸之隔的黎苗抱住肩膀,狠狠地翻了个酣畅淋漓的白眼,瘪着嘴轻轻“啧”了声。
小妖精们埋头苦读许久时日,纵然如今和黎苗翻脸,改换了阵地,也不肯轻易贬低,谁叫黎苗的心法在手,才是他们到了魔界也依旧能顺风顺水顺财神的最后保障。
当即反唇相讥:“黎苗做神仙没那么高风亮节,做妖精又没那么恣意妄为,可是她的心法,确实是好东西,神仙学了平步青云,魔物学了境界大破。”
看出三妖意图,谢予恩看着眼皮不住地下落的吞天兽,忽然就有了兵不血刃的法子。
手中软件虚虚地挽了个利落的剑花,从容不迫地开口:“你们听说过填鸭吗?”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妖精们被问的一头雾水。
谢予恩笑着解释:“据说人间有地不产鸭,可人们偏爱鸭肉鲜香肥美,只可惜待到他处鸭子运到地方,早已瘦骨嶙峋,味如嚼蜡。生意人为了从中谋利,自然想出了个好法子。”
却又在关键位置戛然而止,吊足了胃口。
看不出谢予恩此举意图,小妖精们倒是竖起耳朵认真听起来。
黎苗嘴边扯着笑,笑意当真未达眼底。
咬牙切齿的嘟哝了句:“好样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给我添堵!”
目不转睛盯着战况的茶茶此时也疑惑不解,不知道怎么好好的打着架,扯起了鸭子。
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黎苗,企图在谢予恩故作玄虚的空当,从黎苗嘴里窥见全貌。
看着茶茶的脸,黎苗恍神,几乎是呆滞木偶般说下去:“鸭子师傅会用双腿夹住鸭子,掰开鸭嘴,再用揉成长条状的食料,蘸上水,硬生生塞进鸭腹。”
说着还动作起来,仿佛她正在扯着鸭鸭脖子,拼了命的往里灌。
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茶茶还来不及低声惊叹:“啊!那得多难受啊?”
门外的谢予恩正补上黎苗尚未说完的话:“活鸭痛苦,却也吹气一样胖起来,肥美异常,久而久之,便谓之——填鸭。”
听到此处,再迟钝的也能知道谢予恩这番说辞里的鸭正是自己,遑论他们还是黎苗精挑细选搜罗来的。
见谢予恩如此挖苦他们,小妖精们也不肯屈居下风,立刻便扬着语调奚落谢予恩:“我们修仙本就是为了长生安稳,填不填鸭总是次要,但是今日见神仙做到你这样,苦哈哈地守着女妖精,还被她捏在手里扒拉着耍着玩,我们真不如投奔魔族,吃香的喝辣的,有何不妥?”
这话尖酸刻薄,连带着门内的黎苗都皱起眉头,自己前阵子是过分了些,但也远没到耍人玩的程度,毕竟从明天起,她所作所为才能真的称得上是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反观谢予恩,真当得起一句:“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话说得如此难听,却也不见他半分恼羞成怒,全然不见情绪起伏。
为首的小妖精见谢予恩不动如山立于门前,虽不见暴戾恣睢,却也是满身肃杀之气。
寻不到半点破绽,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声,口不择言地开口讽刺:“谢予恩,前两日我们还说是黎苗花样百出祸害了你这冷若冰霜的男神仙,今日再看,倒是更像你剃头挑子一头热,拜倒在人家女妖精的石榴裙下。”
对上茶茶的探究的目光,黎苗装傻充愣地拎了拎下摆,裙角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这不是妃色的嘛,他们仨不会是色盲吧。”
话音未落,瞧出谢予恩不吃硬的,小妖精陡然换了攻势,语重心长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谢小仙君,你当她黎苗是个什么好东西,就连众人趋之若鹜的心法,也来的蹊跷啊!”
可出乎小妖精们意料的,是谢予恩的重点并不在黎苗的心法来路不明之上:“不过,你们为眼前小利蝇营狗苟,稍有甜头便急吼吼地堕入魔道,想来黎苗的心法也不过是空有虚名,不然你们怎么也要煎熬折磨一段时日,才能另择‘良木’而栖吧?”
听到“空有虚名”四个字,当真给黎苗气笑了,呛了口气,只敢捂紧嘴巴咳嗽一声半声。
以免在四人再次缠斗在一处兵刃相接声中漏出马脚。
小妖精们术法不精,此时也只能在吞天兽的注视下硬上蛮力。
其中有个块头稍大的,两柄劈斧使得虎虎生风,若非准头不好,落在身上可就是分筋错骨血肉模糊的惨状了。
谢予恩借力打力,身形敏捷,护在门前,手中软剑凌空破风,叫小妖精们半步也不得近身。
天将破晓,金鸡欲啼。
天蒙蒙亮,留春堂就会有书声朗朗,两处离得不远,若是听见打斗声响不会有妖过来探查究竟。
本就是依仗着谢予恩招招势势都手下留情,不然早就交代在兰木扶疏了,要是一会儿小妖精们蜂拥而至,本就难堪的局面只会雪上加霜。
不想赶尽杀绝的谢予恩开口:“趁着黎苗未醒,权当是你们受奸人蒙蔽,才误入歧途,现在立刻下山去,我权便当今夜之事没有发生过。”
留够了退路,只想让他们三个全身而退。
坐以待毙不是小妖精们想看到的局面。
三个小妖精交换了个眼神,竟然又是各自为战,试图攻破门窗,所以即便是强悍如谢予恩,也是分身乏术。
趁其不备,锋利沉重的板斧便直直地砸进了早就破损严重的窗棂,扑簌簌落下满地积年的木屑。
离着黎苗的耳畔,不过将将一指,再近一寸黎苗的脑袋都得开瓢。
茶茶一惊,颤抖着想要拉回黎苗,手却蓦然停在半空,因为她看到黎苗并无血色的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谢予恩奋力支开架在肩颈处的寒刃,举着软剑冲向板斧。
剑身柔软犹胜蛟龙,顷刻间便围着卷上了尚且没来得及撤回的手腕。
谢宇恩力道一变,软剑骤然收紧,这个小妖精的手腕,便只剩了足有一寸的森森白骨。
长剑喋血,谢予恩如法炮制,手起剑落,三个小妖精便歇了动作。
每人两道伤疤,一腕一踝,都血肉翻飞中露出白骨,若非尚有些许筋络牵扯,此时此刻,便是手足残缺。
“现在就滚下山去,不然黎苗一醒,你们性命难保,她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更清楚。”
黎苗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能不挤兑我?”
不过,确如谢予恩所言,魔族攻打,说到底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争夺中冲突摩擦倒也正常,结果大多也都是弱肉强食,黎苗靠着蛮横狠辣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这三个小妖精是实打实在留春堂念过书,在兰木扶疏里生活过的,是素霓山中一岁一岁长起来的,多多少少都是受过黎苗恩惠庇护过得。
今日却也能刀剑相向,打定主意与黎苗撕破脸。
纵使其中少不了沧澜添油加醋地挑拨离间,但也足够让人寒心,如若真等着黎苗处置,只怕生啖血肉犹不解恨。
小妖精们意识到事已至此,再无回头之路,开弓哪有回头箭,不敢再稍有停顿,捂着伤口,咬紧牙关溜之大吉。
小老虎呲牙列嘴地低低吼了声,却也忌惮谢予恩,让出了路。
唯独剩下两只瑟瑟发抖吞天兽,还埋着头缩在角落里,撅着屁股,筛糠似的抖着,仿佛只要不抬头,就不会被发现。
谢予恩看着这两只皱巴巴的吞天兽,当真是忍俊不禁。
蹲下身来,揪着毛茸茸的后脖颈,拉起恨不得扎地里的大脑袋。
可吞天兽却大着胆子,探着脑袋望向他身后的屋门。
谢予恩不解,也跟着回头,唯有夜色渐褪,一切如常。
只是,在血腥浓重的院落中,谢予恩竟也嗅到了一抹淡淡的蔷薇香。
素来警惕的谢予恩忽然起了疑心,月下推门,却被匆匆赶来的小老虎挡住了,小老虎瞪着铜铃大眼,嗓子里溢出噜噜的警告。
修长的手停在门框上,视线却透过板斧劈出的破洞,落在卧榻上一团小小的身影。
征战多年,或许他谨慎过了头。
①填鸭部分资料参考于《雅舍谈吃》梁实秋
②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摘自《留侯论》苏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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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勉稳道心缘填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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