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兰木扶疏灯火通明,照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铺陈满地。
撑起伞,握着湿漉漉的袖子,黎苗憋着一肚子气踩雪绕到西北角的学堂,验收小妖精们今晨受罚的课业。
正碰上刚吃完晚饭的小妖精们在学堂里胡闹,三五一群,或追逐打闹,或下棋打牌,还有叽叽喳喳传阅画册的,花枝乱颤地笑着,根本没有人在看书悟道。
邪火直冲脑门,伸手将门拍得哐哐作响。
板着脸踏进学堂,看着上一刻还嬉笑放肆的小妖精们,此时都惊弓之鸟一般瞬速飞回座位噤了声,手忙脚乱地端起书来。
小妖们只恨此时没有地缝可钻,不然挤破脑袋也要躲进去避避怒火。
学堂之中,炭火最足,即便窗外漫天大雪,屋内也温暖如春,最娇气孱弱的水仙也养在这儿,肆意舒展着花叶,就因为这儿,还被人戏谑为“留春堂”。
更有飞升之后的小妖精着意赠匾,挂上了学堂,留春堂的名号也存留至今。黎苗还曾抱怨这名字流里流气不像是个正经地方,要不是因为一整块的羊脂玉实属难得,早把赠匾的小妖精教训一顿。
可此时的热气再烘在黎苗脸上,几乎要点炸了她这块暴炭。
伸手解下了披风,抱在怀前,慢慢悠悠来回踱步,腰间坠着的禁步清脆响着,一下一下好像砸在小妖精们正上方的炸雷。
吓得小妖精们噤若寒蝉,唯恐她责罚到自己头上。
把披风摔在书案上,抽出一叠她亲绣的丝帕,角落里绽着一朵小小的蔷薇,掺着金丝银线的小绣在烛光之下流光溢彩。
燃了线香,便叫小妖精们将书顶在头上,每人一方丝帕。规矩简单,须得在线香燃尽之时默完一整篇《同天集》。
她辅导过许多妖精,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写得出来便罢了,写不出来,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体罚在她这里甚至高攀不上毛毛细雨。
簌簌落雪中,为数不多窸窸窣窣的抱怨如石投水,只翻出点点涟漪,哪敢落进黎苗的耳朵里。
堂下奋笔疾书,黎苗也没闲着,拈起针线,金丝银线针脚细密排出两行字来,正是从谢予恩处偷偷瞥来的。
只可惜她对不少古籍倒背如流,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白丁。
只能专心致志翻着书,抓耳挠腮数着字数一个个校对。
正对上两个字“非礼”,黎苗就听见声低低的虎啸,本埋头苦写的众人神色俱是一变。
众所周知,黎苗养了只尚未化形的小老虎,眼珠子一样小心呵护,平素也乖巧,偶然见到,还会翻着毛茸茸的肚皮歪着头等人胡噜,格外讨女妖精们的喜爱。
何况兰木扶疏不小,小妖精们饮食起居在北苑,隔着东北角的小厨房,正东面便是闲人勿近的黎苗住所,小老虎养在那儿,吃喝玩乐,甚少胡闹。
如今虎啸山林,想来是变故横生。
黎苗不假思索,当下便掐诀离开,七扭八歪描着“非礼勿视”的丝帕被风卷了边角。
踉跄着进门,正瞧见小老虎龇牙咧嘴,呜嗷着与黑衣人纠缠,嘴里还残留着黑色的布料,可惜身形过小,一时不察,被人揪住了后脖颈的软肉,整只虎都被人拎在手里,小腿正扑棱棱挣扎着。
黎苗当机立断挑了立在门口的红缨长枪,借着门框飞身直刺,招式狠辣,寒光破开夜色,直指来人面门。
趁人不备,劈手夺下小老虎。
那人防守滴水不漏,不肯轻易出手攻击,只是闪转腾挪之间瞅着空子跃上供台,黎苗纵身跟上,红缨炸开,刺破截黑色的衣襟。
只是室内逼仄,林林立立还有许多神像,长枪优势不显,倒被黑衣人轻松闪身躲过,枪头贴着面罩堪堪划过,结结实实扎进了红漆柱中。
拽住枪杆,飞身回踢,踹得只守不攻的黑衣人连连后退,撞破窗棂,二人来到院中缠斗。
黑衣人无心恋战,数次欲越高墙,偏生黎苗动作敏捷,截断后路,二人赤手空拳正打得不分上下,小老虎偏在此时扑上去,投鼠忌器的黎苗霎时收了力道,将小老虎结结实实护在怀中。
电光火石间,反给了黑衣人夺门而出的机会。
随手拔下了头上的钗子,用尽力气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扎在黑衣人的手臂上,只能看着他干净利落地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身后满殿神佛俯瞰。
雪夜寒风凛冽,卷起黎苗衣裙胜火。
不需跟着淋漓血迹,黎苗也知道十有**是谢予恩的手笔。她想让神仙搅浑素霓山的水,可没允许神仙插手她兰木扶疏的事情。
谢予恩提防声名狼藉的女妖精,黎苗也看不上生来顺遂的小神仙。谢予恩神生虽短,可斩杀的妖魔鬼怪数不胜数,黎苗更有天宫弑神的传奇。
经此一遭,只怕二人更是势同水火。
强龙和地头蛇须得有场伤筋动骨的较量,只有以其中一方的偃旗息鼓,方能井水不犯河水。
踩着染血的积雪,黎苗避开门口的侍卫,逆风跃上了屋脊。
寒月迎头独挂,清辉皎皎。
北风呼啸中,黎苗踹破了琉璃瓦片,裹挟着满身寒气从天而降,落至谢予恩卧房。
雪色月色同落屋中,裙摆层叠绽放,掩映满绣锦鲤的红缎软鞋。仿佛朵枝头不曾经过枯萎的蔷薇,义无反顾地完整凋谢。
踢踏着瓦砾,打量着屋内陈设,仙家富足,可谢予恩屋里却像个清心寡欲的苦行僧。炭火将熄,冷得冰窖一般,屋中亮色也只有自己今晨送过来的那床缠枝莲的红缎面锦被。
黎苗好整以暇看着谢予恩在床上佯装惊醒、惊慌失措的模样,自顾自摸出了火折子将满屋的蜡烛点燃。
烛火拖长了她玲珑的影子,也在床帏上投出谢予恩裹紧被子的身形。
玄色的寝衣上是暗绣的两竿竹,风骨铮铮立在胸前。衬的谢予恩身形挺括,欺霜赛雪。
没心思欣赏美男初醒,黎苗开门见山道,“小神仙,别装了。”语气淡然,可妍丽的眉眼中浓浓的不屑,仿佛刚刚看见了什么脏东西,还不忘杀人诛心地补上一句“很假”。
谢予恩的表情裂了又裂,若叫他上战杀敌,便是马革裹尸,自己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是同这样洞察人心的女妖精耍人情世故的手段,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斟酌半天,也只有句干干巴巴的“我并无恶意”。
黎苗轻蔑一笑,趿拉着红缎绣鞋顺势就坐在了他床边,抬手掖了掖被角,冰凉的手搭在缠枝莲的锦被上,顺着细密的针脚抚摸着栩栩如生的花朵,目光却毫不遮掩地落在那身干净的玄色寝衣上。
眸色晶亮,目露玩味,似乎下一秒就能扯开那衣裳轻薄一番。
天宫之中,男欢女爱也是理之自然。多有花枝招展的女神仙对他袒露心意,却也没见过黎苗这样的凝视,仿佛所过之处,有剥皮去骨的威力。
谢予恩自知她既然已经追到此处,便是绝了善罢甘休的可能,自然也就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大大方方挽起了衣袖,露出尚未处理的狰狞伤口,钗子上精巧的蝴蝶早就因为冲击变形扭曲。
满是郑重地同她解释:“不过是想摸一下兰木扶疏的底细,所以黑衣夜行,见那屋子无人值守却灯火通明,想是有些古怪,所以才贸然进去,惊扰了那只幼虎。”
顿了半晌,言辞恳切地开口,“今日是我做事不地道,恳请黎苗姑娘原谅。若是姑娘心中有气,容不下我,我也可上表自请离去,绝不叫姑娘为难。”
谢予恩带兵,并非百战百胜,挨打就立正是能将伤亡降到最低的法子,一味强攻只能适得其反。
黎苗同神仙打交到多年,少见这样没架子说人话的。谢予恩上来就认错道歉,当真是叫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力道卸了七八分,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
虽说素霓山向来是自己一手遮天,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她尤其明白。与其刨根问底两相难看,不如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卖小神仙一个人情,毕竟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闻言,黎苗本能阴沉得滴水的脸上绽开粲然一笑,“小神仙何必紧张,那屋子并没什么与众不同,都是些解闷的旧玩应儿。我是山林野怪,警惕久了,误伤了您。”
容颜妖媚,喜怒无定中便借坡下驴。
手上动作不停,拎起袖口,一声裂帛,便是撕下了一截袖子给谢予恩包扎。
因伤在右臂,黎苗俯身上前,二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近,在一阵珠翠响动中,谢予恩甚至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音。
趁着谢予恩走神,黎苗漫不经心地问道,“倒是月黑风高的,仙家可曾看清?”
突如其来的转折问得谢予恩满头雾水,却也在她不怀好意的探究目光中如实相告:“我看到了,满殿神佛。”
见黎苗没了后话,以为是她心中对修仙已成执念,少不得语重心长地劝解:“你当年虽是堕仙,却仍有望再登天宫,神佛护佑,但事在人为。”
谢予恩尚且沉浸在谆谆教诲中,下一刻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入目黎苗已然将金钗拔除,洁白的药粉轻覆伤口,动作娴熟地打结,满绣蔷薇的红缎便妥帖裹住了右臂。
金钗染血,当啷坠地。
黎苗拍了拍手,道,“那供的都是神像,不过是些我始乱终弃过的小神仙罢了。修行寂寞,岁月漫长,我怕我会忘了他们,干脆就都立了神像,供在一处罢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谢予恩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只觉得这女妖精嘴里没一句实话,若是那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的神像全是同她有过露水情缘的神仙,她大可不必大费周章辅导神仙飞升,单单凭着道侣们的名号能直接称霸一方。
见谢予恩满脸不可置信,她骤然凑上前来,目光灼灼盯上他的眼眸,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道:“小神仙,进过那庙里的,可都是我的人。”
言外之意,谢予恩也是踏进过庙里的……
温热的气息带着幽幽的蔷薇香,顺着衣领窜进谢予恩脖颈下,毫无防备的让他心神纷乱,纵然面上不显,心中却奔腾而过全是清心咒。
拖长了尾音,仿佛染上微醺的媚意,“好自为之吧,小神仙,裹好你的被子,守好你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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