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谢予恩抬着乐游神君回到兰木扶疏,黎苗早就不知所终,摸不着半个“妖”影。
微不可察的揉了揉肩膀,便引着乐游神君欲往屋里走,介绍着:“师父,兰木扶疏并着素霓山,上下都听命于黎苗,虽有山神从中调和斡旋,可也是个耳根子软的。”
乐游神君抬脚进屋,打了个转就出了来,摸上滚圆的肚皮,笑着调侃,“人家的地盘,应当的,应当的,可说最近感觉如何?”
谢予恩垂了疏朗剑眉,勉强扯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罕见地话多起来:“不怕师父笑话,徒弟领兵打仗多少年,却也没遇上过这么扑朔迷离的战局,黎苗的心情当真是孩子脸,好一阵,歹一阵。”
谢予恩少年得志,君子谦谦对上黎苗市井泼皮,几乎是被她捶进地里摩擦。
不过半月光景,光风霁月的小神仙被女妖精折腾得灰头土脸。
谢予恩愁云惨淡,全然不曾看见乐游神君被肉颊挤小的眼睛里燃起熊熊好奇。
“她要是急头白脸,我还能摸到点门道,可她要是脸上堆着笑,徒弟的心里就越发没了底,来素霓山有些时日,徒弟连山中精怪几何都不曾摸排清楚。”
乐游神君看着心尖子上的小徒弟受挫至此,蒲扇般的大手盖在光溜溜的脑袋上,憋着一肚子“波澜壮阔”的坏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道理你比我懂。”
一眼看穿师父的损招,谢予恩眉目染上无垠抗拒,皱着俊朗的眉眼,义正言辞地拒绝,“师父,这非君子所为。”
素衣之上的两尾劲竹也同谢予恩般梗着脖子不肯就范。
捏了捏徒儿结实的臂膀,乐游神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都怪你是我养起来的第一个,照着那些书养,竟把你养成个宁折不弯、杠杠直的君子,可这世道变了,不适合这么活着,为师之过,为师之过!”
恨不得仰天长啸,引以为傲的君子,成了徒弟余生桎梏。
谢予恩也不接茬,只一句坚定且正气浩然的“非礼勿听。”
梗着脖子,满脸士可杀不可辱的贞洁模样。
“你要是敢不和我一起去听墙角,万一事发败露,我就,就说……”迟钝半晌,也没能想好谢予恩的把柄,干脆一拍脑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顺嘴胡诌起来,“我就说你劳动我去向她提亲,愿结秦晋之好,甘心做倒插门进兰木扶疏,给黎苗做赘婿!”
就像被挂了花牌的良家少女,被无良老鸨硬逼着接|客。
同一条河流,人踏不进去两次。
但是同一种坑,却可以翻来覆去的掉落。
市井泼皮的无赖手段,对上君子如兰,绝对的辣手摧花。
是以,上一刻还能据理力争坚守本心的谢予恩,下一刻就爬上了留春堂的厢房屋顶,还得小心翼翼地把不甚灵活的胖师傅给拽上去。
琉璃瓦精致华丽,阳光铺陈,更显流光溢彩,二人就并肩蹲于其上,倒也不显过分突兀。
昨日,沧澜在留春堂好一番打砸,毁得几乎不成样子,可今日除了门窗尚未修葺完善,桌椅板凳一应学具早已色色齐全。
不知道的,就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还以为神仙考核就在明日,今日努力与否直接决定明日能否得道成仙。
门窗大开,细碎的风卷进屋中。
黎苗正端坐案前,神色着实算不上好看,“我知道你们私下里总有大大小小的摩擦,同窗而已,本就是机缘巧合下再寻常不过的萍水相逢,不求你们能多恭敬友爱,亲如一家,不过哪怕真瞧不上彼此,也给我大大方方,体体面面的摆在明面上,背后使绊子,耍手段,仔细你们的皮。”
杏眸清冷,难掩威仪。
扫过深埋头颅的小妖精,补上一句,“最好听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这留春堂可以有好妖怪,也可以有坏妖怪,但是别让我看见半个蠢妖怪!”
连敲带打,只差挑明了说出小妖怪们明里暗里欺凌弱小的污糟事情。
“从前,我觉得有些苦不得不吃,有些路不得不走,只要不危及性命,耽误课业,也就由着你们去了,可从今儿个开始,都给我把心扑在修仙得道上。”
听着黎苗疾言厉色,乐游神君戳了戳身侧面色冷得能滴下水来的谢予恩,低声询问:“你明天过来授课吗?”
梗着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乐游神君思路跳脱,简单铺垫后就峰回路转却也单刀直入地问出口,打了谢予恩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你和黎苗的约定是什么啊?不会真的卖身了吧?”
满脸玩味,看得谢予恩哽住一口郁气难舒。
低声开口,“昨日黎苗伤后苏醒,万千灵力一朝成空,偏偏沧澜在留春堂大闹,几欲残害小妖,我同她约定用神力助她一臂之力,以解燃眉之急,她用录山集助我摸排素霓山,以决山中难知隐患。”
不可多得的醇厚神力,可遇不可求的灵物,谢予恩这笔买卖做的并不吃亏。
可乐游神君却听得难受“此言差矣,天上虽说叫你下来统辖素霓,可是人家黎苗和山神做的面面俱到,不必咱们白费心思。”
谢予恩默然,心底却似汪洋之上泛起茫茫水雾,困住了自己一叶孤舟,飘飘荡荡,无根浮萍。
斟酌许久还是思绪万千,却还是三言两语道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素霓山隐患不少,若不提前加以巩固,只怕亡羊补牢,为时以晚。”
谢予恩对素霓山没什么感情,却因神仙职责所在,不能放任它身陷囹圄。
或许,师父能为他亮起一盏明灯。乐游神君却干净利落的一口气吐灭了烛火细微。
“予恩,一世光景,终究不过一时,你入世多年,活得不要如此疲累。”
“师父,我杀敌无数,却也看着亲朋手足命陨战场,我实在不知,前路何处,虽说此次下凡,天宫之上只说让我辖制素霓山,可我却不想为之,我也想海清河晏,垂拱而治。”
拗不过仕途经济上一步也不想多走,可凡尘俗事之上却寸步不肯相让的爱徒,乐游神君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心疼他,“素霓山非敌非友,不是你的朋友,但也不是你的敌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不必过于纠结。”
“可师父,黎苗本就对神魔态度暧昧不清,前两日还允诺可以让魔族之子前来听讲,她站不站在天宫这面无所谓,但她心法已臻化境,绝不能让她落脚魔族,不然本就强悍凶残的魔族只会如虎添翼,再起争战,必会生灵涂炭。”
乐游神君看着恨不得把六界揣怀里的爱徒,问:“录山集声名远播,我也有所耳闻,更像是随时变更改动的户籍单子,你执着于此,想来是有了别的用处。”
“黎苗推脱数次,可我遍查古籍,录山集或许可借气化形,便是一道屏障浑然天成,反而要比这结界要牢固的多。可素霓山如今风波渐起,靠着结界,无异于饮鸩止渴。”
嘟囔了句:“解渴就行。”却又在看到谢予恩赤诚的目光中,咽下了后半句挖苦,转头指点徒弟,“你可知道黎苗弑神所谓何来?”
出乎乐游神君所料,谢予恩不只会带兵打仗,短短数日,做的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我查了,被剜去神仙根骨的两位仙家是普通凡人,因为当年广积善缘,破例得道成仙,之后在天虽然庸庸碌碌,却也未有过失,唯有凡间尚留一子,不过我也去地府翻阅查看过生死簿,凡人之躯,寿终正寝,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神仙父母,凡人子嗣?”
大多数神仙飞升后,若有子嗣,天宫也会格外照顾,多数许以三颗丹药,若能再塑根骨,便能鸡犬升天,位列仙班,若是不能,也可凭借丹药神力,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我还往人间去过一次,黄土枯骨,确实殒命无疑。”
谢予恩回想起那日黎苗受尽天雷滚滚后翻身就投入滚滚红尘,还是自己按照那两位老神仙的愿望,将根骨尽毁、回天乏术的二人送下凡间,所去之处,正是他们昔日住所,只可惜沧海桑田,往日炊烟袅袅,只剩孤坟伶仃。
“那两位根骨尽毁,只怕如今也再度投胎轮回了吧?”乐游神君若有所思地问。
“不,天宫许了他们不少丹药,想来寿数未尽,我也派了两个人守着,看看能不能蹲到些有用的消息。”
事情做的滴水不漏,谢予恩几乎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可却依旧被黎苗这只“拦路虎”挡住去路。
乐游神君正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爱徒。
黎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现屋顶之上鬼鬼祟祟的两个神。
扶住还没来得及把门装好的朱红门框,欺霜赛雪又着红裙,云髻高耸,金银繁琐,更有满身暖阳如瀑倾泻,恍若神妃仙子。
好似一团灿灿焰火,俏生生倚门炸开。
娇滴滴的举着手摆了摆,惹得皓腕之上银镯碎响,笑盈盈地弯着杏眸,“两位仙君来啦,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失礼失礼。”
她的礼数周到,失礼的怎么也不是她黎苗。
偷听还被抓了现行,谢予恩登时浑身不自在,“腾”的一下站起来,几乎掀翻不动如山的乐游神君。
反倒是始作俑者的乐游,笑呵呵地挥手回应,“我有点饿了,想问问有没有吃的,看你正忙着,也不敢打扰,等你下课。”
这借口找的拙劣,连黎苗的笑都有点僵了,哪怕说自己馋了也行啊,谁家神仙还会饿啊?
就差明晃晃的和盘托出:“我过来听墙角,被抓了,为了体面,我摆个台阶,你在下面接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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