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因为落水在自己怀中缩成一团的黎苗,微微眯起的杏眸闪烁着不加遮掩的残忍。
心有敬畏,却罔顾生死,黎苗当真是称得起一句野性难驯。
谢予恩忽然恍惚,“黎苗身上属于野兽本性的那部分残忍嗜血,似乎从来没有因为道修天家而有半点更改。当年黎苗也是这样衣衫浸血地登神殿,绝仙途,虐|杀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手段。”
浓厚的血腥气强行拉回了谢予恩正翻涌的万千思绪,视线隔着重重雨幕,径直落到了正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上。
贯穿了皮肉的利刃,刺破猩红的咽喉,宛如寂寂夜空中划过殷红的流星,惊碎漫长的寂寥。
涌出温热的血液,倒流着呛出粉红色的泡沫,在模糊的血肉上,仿佛开出一片灿烂荼蘼的花朵,连带着满刻繁复花纹的剑柄,尽数淹没在妖冶的盛放之中。
黎苗的手段,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也一如既往的狠辣残忍。
因为剧痛而扬起的脖颈,冲着上空悲鸣不止,鲜红的信子横冲直撞碰上削铁如泥的软刃,硬生生被段成两截。
骤然聚拢的竖瞳,在三清火中,映着诡异的光芒。
气散,神碎。恰似唇齿相依。
录山集没了血肉之躯的依附,顺着绯依残破不堪的鳞片中,灿然流光般骤然迸射。
而绯依没了录山集庇护,好似幼鸟投林般,一身血肉竟然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却也血肉躯壳跌落之际,露出尚未孵化的蛇蛋,黄绿浑浊的粘液细细密密的裹满,在混乱中一同砸在水中。
数量不多,三五个罢了。
电光火石间,谢予恩眼尖地察觉异常,自然明白这才是绯依真正的后手。
绯依她知道黎苗会细细盘查蛇蛋,自然算无遗漏地斩草除根。
可是倘若她借着本就粗壮的身子,将硕大的蛇蛋整个囫囵吞下,黎苗为着录山集不受损毁,总不会剖开她的肚子一探究竟,只要她咬牙不肯绞紧腹部,那为数不多的几颗蛋便能在她的肚子里安然无恙的躲过一劫。
而绯依能掌握的唯一变数,便只有她自己赴死的时机。
她要用自己的尸骨,滋养死亡的腐烂土地,以期孕育出新生。
山顶滚落碎石般砸向水面,徒留一架摇摇欲坠的染血白骨。
强大的气浪,胜过决堤洪水,径直掀翻飞身跃起的谢予恩。
即便谢予恩有心牢牢护住怀中的梨苗,也不敌录山集数十年集于一日的能量。
如扁舟一叶,无端跌入滔天巨浪,自然无力抗衡。
了无生机的蛇头,瞪着浑浊眼睛,滚圆的黑瞳中清晰地映出谢予恩的背影,结结实实挡下气浪,被四溅的水汽冲出数丈。
即便如此,谢予恩也不忘伸手绕过黎苗珠环翠绕的云髻,在她越发迷离茫然的目光中,温热的掌心捂住她的口鼻,触到急促的喘息,隔开扑簌簌的落水。
他知道的,黎苗怕水,很怕。
不然,也不会在积水兜头落下后,便抖如筛糠,难以自持。
许是妖精对异族天然的防备,弱点稍露,便会是死期悄然而至。
幸好黎苗嘴巴硬得很,还颤抖着肩头同他玩笑:“这地洞着实阴冷,下次我得点个柴堆取暖。”
拙劣的演技,没了地上的张扬跋扈,却一样生动,生动到气得人七窍生烟。
稳稳抱住她的谢予恩,闻言都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微微侧开头,掩去了不多的情绪起伏,抹去了那丁点儿的无语。
黎苗身上有太多的疑团,如同清晨的浓雾乍起,遮住重峦叠翠的真身,徒留与天相接的缥缈。
只是绯依横死,怨气冲天,几乎要掀起水浪,却在三清火光中,无处遁形,泛着深红色的气浪,甫一见光,便化作白蒙蒙的水汽,被杂乱无章的落水打散,不成气候,便已经销声匿迹。
不然光是上古异兽的肥遗,光是靠着横死的戾气,也能聚形成厉鬼,足够黎苗喝上一壶。
哗啦啦的水声中,黎苗瞪着那几颗浮浮沉沉的蛇蛋,目眦欲裂,却也照旧束手无策,反倒是眼前一黑。
强撑着精神甩了甩头,同样无济于事。
反倒是耳畔的流苏高高地甩起,九月灞桥边的柳枝般,轻轻柔柔挽住离人的行囊,挂住了谢予恩一丝不苟的鬓边。
绯依算的马虎,可是真舍出了血肉后,便是必胜的赌局。
哪怕此时的黎苗把眼睛瞪出汩汩鲜血,照旧拦不住绯依留下的数颗蛇蛋。
连带着谢予恩也脚下发软,侧身撞在石壁上,若非是双臂牢牢护住怀中的黎苗,此刻便要去底下的积水里捞落汤猫了。
黎苗柳眉倒竖,苍白却难掩俏丽的脸上罕见地严肃起来,当即便反应过来,目光灼灼落在自己裙摆上慢慢洇开的黄色水渍上,语气染上一层薄薄的凉意,在谢予恩的掌下含混开口,“这汁子怕不是绯依专门用来用来绊住我的。”
喘匀了胸膛里的气,谢予恩只觉得头晕目眩,向来清明的脑中如今只余一片混沌,全然没能注意到自己的手掌还服服帖帖地捂着黎苗的口鼻,早就麻木的脑子,残存为数不多的理智,勉强条理清晰地反驳黎苗,“大费周章绊住你的脚步?她好歹是条蛇,用毒液直接送你我见阎王,不是更干脆利落,自然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没什么好气的扒拉开谢予恩的手,动作间,满是水渍的衣袖重重拍上他,清脆的一声“啪”,像是蓄满力气的大耳刮子,在水声细碎中,狠狠响动。
黎苗撑着潮湿冰凉的石壁试图起身,却被流苏拽着头发重新拉回,头皮的扯痛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本能地回身,不甚清亮的杏眸蒙上层此刻蒙上雾气昭昭的水意。
少年人足够朝气的面庞完完整整的映入眼帘,更有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蝶翼般微微颤动,浓墨重彩得不像样子。
万般痕迹皆缥缈,一点姝色余墨染。
在大局已定,无力更改的境况下,黎苗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忽然就绝地洪水般松懈了,吊儿郎当地骤然凑近一时溃散的谢予恩,氤氲着蔷薇香的温热吐息,尽数喷洒在谢予恩的面门。
黎苗的眼角眉梢满是玩世不恭,在漫天的水声中勾着唇角嗤笑一声。
“脱裤子放屁,多老套的手段,可小神仙你猜猜,绯依的牙为什么断的那么整齐?那都是我一点点用锉刀磨出来的,尖牙利齿尚不能留,我难道还会留着可能会伤及我性命的毒液?”
话音阴恻恻的,倒是与洞中积水相得益彰。
神识恍惚中,谢予恩甚至听不清黎苗说了什么,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压抑不住的洋洋得意,竟也莫名其妙地接着话头,嘟囔了句,“还得是你的手段啊!所以这点汁子是致幻的!”
斩钉截铁地说出正确答案,只是再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精巧的玲珑玉冠磕在石壁上,崩出了细碎的裂纹。
即便是吊儿郎当的黎苗,也没比谢予恩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仗着平素里用绯依的血肉续着灵力,蛇肉滋养,此时也歪打正着,自然对这样同是出自绯依身上的东西能抵抗一二。
只可惜强撑片刻,到底是强弩之末,在谢予恩的尾音未落之际,便也天旋地转。
而录山集掀起的水浪,在二人失去意识、再无力阻拦之际,轻而易举的冲开了黎苗引以为傲的石门,泛着幽幽碧色的积水,卷起的白色水沫,推着那几颗蛇蛋,竟然蜿蜒着爬上七拐八绕的石阶。
绯依赌赢了。
不枉她咬碎一口银牙蛰伏在阴冷潮湿不见活物的地洞,日复一日听着黎苗冷嘲热讽,在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反复复地戳刀子,还要看着黎苗掐着时机打碎自己辛辛苦苦孕育出来的希望。
地洞之中,那么冷,那么黑,要不是靠着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汁液,为自己一遍遍重复旧梦,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谁能想到,她用以做梦的汁液,竟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成了绊住黎苗追杀的关键,在水面不断浮沉的蛇头死不瞑目,逐渐散了精光的竖瞳,漆黑的眸子盛下狼藉混乱的地洞。
积水落尽,除却偶然滴答的水声,地洞中重新跌入浓浓的死寂,唯有洞口处穿来细细的风丝,吹皱一池碧水,拨弄灼灼的三清火焰。
眼瞅着要结结实实地磕在谢予恩身后嶙峋的石壁上,黎苗丧了最后一点子良心,白皙的手指到底触上谢予恩的胸膛,将正昏迷的谢予恩推到在地,自己顺势倒下,安稳着陆,嘴里还不忘含混不清地念叨了一句:“得罪了,小神仙。”
最后一点神识丧失之际,黎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得是人肉垫子,不然磕在石头上,多少都要鼻青脸肿,到时候根本没法子体面的弹压学子。”
渐渐模糊的水声中,二人就这样沉沉坠入梦中。
火光轻轻笼在沉沉睡去的黎苗身上,红裙铺陈,张扬放肆,掩住谢予恩一身落拓疏离,映出铺天盖地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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