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殇·第三日记
崔门子的长徒剑羽病倒了。
不过一夜的光景,前日傍晚回县衙的时候,他说头疼,晚饭没吃就回房休息了。谁知道夜里在我和师父睡着的时候,他已经迅速地发起病来,等到崔文子终于耐不住敲响我和师父的房门时,他已经高烧得人事不省,身上也开始显露出确凿的疫病症状——黑斑。
我和师父匆匆穿好外袍,赶到泰山派弟子们住的寝室,这里所有的人都已经起床了,只有剑羽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胸前尽是未擦净的呕吐物。
崔文子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他这个大弟子品行端正,执事无私,医术高明,武学精湛,是泰山派未来掌门人的众望所归。按理说,即使被传染疫病,也绝不该轮到内功深厚、身体健壮的青尘,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无常。
天色还未透亮,师父让泰山派弟子提前架起锅炉,炉火熊熊映着晨曦,熬制着无极汤。半个时辰之后,师父令人将火熄灭,将汤锅抬进她房中。
泰山派弟子依令而行,绝不多问一句,崔文子站在一旁,脸上也是一副了然的神情——照他想来,无极汤乃是我派神药,师父最后有什么不愿意示人的调制环节,亦不足为奇。
昨夜入睡之前,我曾问师父,可否用无极丹、无极花蜜代替无极汤。师父摇头,说无极丹和无极花蜜仅有保养滋补之用,于瘟疫这种恶症却是束手无策。之后师父睡着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眠,一直到凌晨时分才想出了一个主意,可还没来得及告诉师父,就被崔文子叫走了。
这会儿我边抢先拿起刀子对准自己的手腕,边说:“师父,我想明白了,你说无极汤必须以有缘之人的鲜血做药引,可我也是它的有缘人!我的血也可以用来做药引!”
说时迟那时快,师父身形一晃,人已经在我面前,手用力压住我持刀的手,摇头道:“不成的。你与无极花缘分尚浅,怎比我已播种它百年。你的那点缘分,自己吃是可以的,做药引却是不行的。”她看看我半信半疑的表情,又说:“你若不信,刺破自己的指头试一试。”
我依师父之言,盛了小半盏无极汤,将中指刺破,鲜血滴入盏中。只见那汤水亦和师父的鲜血滴入时一样,泛起一阵白雾,逐渐平静下来——却依然是碧青滚烫的。
我沮丧之极,问道:“那,难道就让师父您这样一日日地放血下去吗?”
师父温言劝道:“你莫急,无极汤只需服两次,一次震病邪,一次去残秽。等到这城内患病之人都好了,不就不需要我的血了吗?”
“可是……”我话音未落,听到院内传来动静,有人匆匆跑来向崔文子汇报:“师父,大师兄吐血了!”
刻不容缓,师父不由分说地举刀割破左腕,鲜血流出,汇入无极汤,师父亲手盛了一碗澄清的汤药,端去喂给剑羽。一碗汤药喝完,剑羽的喉头咯咯作响,竟然睁开了眼睛,恍惚了一会儿之后,将视线锁定在师父的身上,发自肺腑地说道:“多谢神尊救命之恩。”
剑羽这人,人品武功医术都好,可就只一样——有些重男轻女。之前说我和师父是“红颜祸水”的人是他,不许小石头和我走动的也是他,说起来,在泰山上他令名有加,可唯独张炼师门下会真宫内的女道士,都对其评价一般。
这会儿,我看着剑羽,大病初愈的他以前所未有的柔软之姿看着他眼中的“红颜祸水”,他若是知道服下的药中有这位红颜祸水的鲜血,不知道心中会做何感想?也许会开始明白师父之美,一半在容颜,一半却在那颗善良的心。
我咽下心中的感慨,出门到院中一看,却见崔文子又在指挥门下支起锅炉,我这可奇了,问崔文子道:“你糊涂了?今日的药汤已经熬好了,方才你徒儿不过喝了一碗,剩下的一会儿拿到隔离区就是了。”
剑羽病情好转,崔文子心情一松,满面笑容,回我:“小师姑,我没糊涂。我是看这无极汤的效果甚好,只是量少了些。昨日我与县主簿聊起,他说如今隔离区中的病患,怕是只有真实病患的半数,其他许多人,都被家人藏匿在家中。所以我想今日多熬制一锅,一锅送往隔离区,另一锅挨家挨户寻访发放。”
我急了,激动地说:“不行!”
崔文子奇怪地反问道:“不行?”
我脱口而出:“你可知道这无极汤是用我师父的鲜血做的药引?一锅汤需半碗血,你每日再多做一锅,是想要她的命吗?”
崔文子手中的汤勺“哐当”落地,面色煞白,向急步出了房门的师父问道:“小师姑的话可是真的吗?”
师父来不及阻止我,可她是个不打诳语之人,虽不情愿,此刻也只得点点头,默认了。
崔文子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连声的:“你……你你你……唉!”他几脚踢熄了刚刚燃起的炉火,然后一下子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默不作声了。
师父从地上拾起汤勺,轻轻架在锅上,轻声说:“你别当我是不要命的,我心里省得——这样吧,还是慢一点来,一日一锅汤。你们赶紧忙去吧,我回屋休息去了。”说完,径自回房了。
我留在院中,将前因后果对崔文子和他的徒弟们解释了,边擦眼泪边说:“如今谁也帮不了师父,只能指望如她所说,少不过三四日,多不过七八日,这疫病能彻底去除,她也就不必再放血了。”
崔文子张嘴欲说什么,又咽下了,转头看了看师父进去之后一直寂静无声的那间卧房,心里如油煎一般,只是满身的力气没处使。
出发前,我在门外碰到了田氏,她知道今日就要去医治她相公,用眼神与我无言地交流了一下,我点头示意她放心,就往隔离区去了。
我们刚到隔离区的边界,就看见今日里面的状况不同寻常。所有的天族和地族人都在警戒线之内等候着,看到我们的身影,立刻发出一片欢呼声。
我们走入隔离区,人群自动闪开,为我们让出了一条充满敬意的道路。在道路的那一头,等着的是武亼和他的那个副手,他俩看起来都比昨日健旺多了。武亼说:“看来你们果然与前几次官府派来发药的不一样。”
我懒得和他废话,直接问道:“昨日没喝药的那些地族人呢?”
武亼今日一反常态地顺从,手一招,七八个地族人立刻从队伍中走出,我们将药汤分给他们服下,然后准备往人族居住的北街去。
武亼却还不走,跟着我追问:“这无极汤,是不是就是用传说中的无极花所制?”
我点头。他接着问:“能不能给我看看?”
“看什么?”
“无极花。”
我看他一眼:“无极花遇金才生,我怎会随身带在身上?”
“原来如此。”武亼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终于不再跟着我了。
我们到了北街,崔文子他们挨家发药,我则捧了一碗药汤直接奔向田维之的房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不对劲:他痛苦地蜷缩在榻上,双手抓着领口,嘴角一串白沫,整个人已经凉透了。
我脑海里浮现起进城时初见田维之他对我求救的模样、嘴里喊着“我有妻有儿,我不能死”,但觉人世之残酷悲凉,远在从前读过的任何诗词之外。我想去找泰山派的弟子帮忙擦拭田维之,可出门看了看他们都各有各忙,深吸了口气,决定自己上。
我先努力帮田维之躺平,再打了盆水,将他嘴角的白沫擦净,头颈、手脚都轻轻擦了擦。他的枕边有簇东西,我拿起来一看:正是田氏在第一天塞给他的宝儿的胎发。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簇簇而下,想着此时此刻,他们父子俩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只是留下了田氏,又要面对新一次从希望到绝望的过程。
在这一夜里默默死去的人族人不止田维之一个。我一边和泰山派的弟子们一同将尸体抬到空地上,等着官兵运到焚烧场去,一边更加愤恨起武亼那一伙:若不是因为他们的霸权,昨日本该先给人族和地族的重病患服药,这些人也不至于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天人永隔。
等我们回到长乐里的街市上时,我们发现就在这十二个小时里,这里的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着地族的部分人和天族人一样恢复了健康,天族人的统治被动摇了。不仅如此,正常的伦理仿佛也和健康一样在一夜之间复苏,地族人和人族人心中的怒火被唤醒,天族人将为他们之前的所做作为付出代价。
我们冷眼看着武亼和他的帮凶们走到哪里都遭到人们的白眼,更有甚者还会对他们吐吐沫,他们色厉内荏地挥胳膊作势要打人,但已经没有人怕他们了。小石头对我说:“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点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武亼和他的白面副手被从天而降的脏水泼了个透心凉。
我们回到县衙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围着许多人。原来他们都是先前藏匿在家中的感染者,听说了泰山来的神医神药,一齐现身来求药的。崔文子敲着已经空了的汤锅,对众人喊:“今日的药汤已经分完了,大家放心,每个人都有,明日一早就有新的药汤供应。”
他的话说完,县衙的官兵也赶到了,将这些自动现身的感染者全部押往隔离区。因为有了盼头,他们也并不挣扎,乖乖地排队去了。
这漫长的一日至此还未结束,我还有一个人要面对——田氏。我早就看见她还站在早上送我的地方,只是方才一直借着忙乱故意躲避她。这会儿没有借口了,我不得已对上了她的视线。
只一眼,我就知道她全明白了。她的眼神就像灯一下子熄灭了,脸色从兴奋紧张的粉红色变得煞白,然后固定在一种死沉沉的青灰色,低声问我:“我孩儿他爹,也死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心里头实在酸楚。这田氏,在几天之内经历了几番生离死别,从希望沦入绝望,我难以想象一颗人类的心灵如何该承受这一切。
田氏点了点头,居然没有哭:“我早就知道了,昨夜他托梦给我了,他和宝儿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她慢慢走远的背影,眼眶已经没有知觉了,只有从渍疼的脸颊上,才发现自己又在流泪。我抬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泪,闻见自己两天没换的衣服上透出一股很不好闻的味儿,虽然天气尚冷,可这身衣服也是汗湿了干,干了又汗湿,还隐隐透着来历不明的血污油污。下山以来的三日,过得比我过去全部人生中的十七年还要漫长丰富,过去曾经为之沉溺的那些儿女情长,在这满眼的生离死别之前,只是些太轻太薄的东西。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去看师父。她正在打坐,面色苍白。我轻轻坐在她身旁,她启目看我一眼,微笑道:“回来了?”
“嗯。”我抬手轻触师父露在袍袖之外的手腕。那手腕原本就白,此刻更是白得与衣料之间看不到界线,隐隐透着孱弱的血管,不忍猝看。我说:“师父。”
“嗯?”
“我听崔文子他们说得有理,现在非比平常,您需要吃些肉食来补血,他们还找到了一头有奶的母羊,想让您喝些羊奶。”
师父摇了摇头,说:“你忘了?我除了无极花不可食它物。”
“也就无非是不能长命百岁嘛。师父,非得要活得那样长吗?几十年后,徒儿死了,您认识的人一个个地也都死了,只剩您独自活着,又有什么趣味?”我因为着急,也顾不得话合适不合适,就一股脑儿地随心说了出来。
师父笑了,并未着恼,反而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慈爱地说:“小英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师父想要长久地活着,并非为了趣味,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还有些要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满腹好奇地问。自我认识师父以来,总觉得她心事重重。上回她对我揭晓身世,却还未来得及细说,就被太平钟叫下山来。下山的这些日子里,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但觉得身心疲惫。这于我不过是几日的光景,可以想象师父在这一百年以来,又看过了多少世情,一颗心该是怎样的古水不澜。眼下我特别想知道,是什么让师父那样寂寞孤苦地活了一百多年,却还是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这一次师父却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回答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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