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殇·第五日记
不想睁开眼睛。不想睁开眼睛。不想睁开眼睛。
身旁的师父有了动静，低低地，仿佛在对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趋走。”
没头没脑的两个字，我却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打从昨日晚上大家开会通报了最新的疫情，这两个字就在所有人的脑袋里打转。
趋走，就是诸位看官时代的“赛跑”。隔离区里的疫情面临着失控，我们能够提供的无极汤有限，最多每两天能够治愈约三十人，所以这是一场瘟疫传播和无极汤效力之间的赛跑。如果无极汤发挥效力的速度大于瘟疫传播的速度，那么这就是一场看得见胜利的赛跑；反之，我们面临的究不是失败，而是永远看不到的终点。
我哭了，转过身隔着被子抱住师父问：“师父，您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师父轻轻拍着我劝慰道：“傻孩子，别哭，师父比这更苦更难的时候也经历过，不怕的。”
师父让我梳洗完毕后，找崔文子一行去厅堂里磋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等我带着崔文子等人来到厅堂时，师父已经等在哪里，看起来经过深思熟虑，言简意赅地说：“无极汤的供应量必须增加。”
我还未来得及表示反对，就被师父的手势阻拦了，她继续说：“这是无极汤和瘟疫的趋走，全力一跑，或还有取胜的机会，若是瞻前顾后，拖拖拉拉，反而看不到出头的一天。”
师父说的是“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这道理也在我心头滚了一夜，心知其实并没有更好的法子。崔文子看来也想到一起了，面色沉重地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对师父说：“这是我泰山派特制的还阳补血丹，每次取血之后服下一颗。”
师父伸手接下丹药瓶，对崔文子说：“你这丹药，倒叫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入城已有四日，日日奔波在第一线，至今只有剑羽一个人被感染，我今日细问过他，多半是因为他身上的创口正巧遇到了病患的鲜血之故……我仔细想来，应该与临行前服用过三清丹不无关系，想来这三清丹恰巧有防此疫病之功能。你回信之时，千万要告知张炼师此事，让她尽快与官府之人合作，大量生产三清丹，在全国发放。”
崔文子拱手，脸上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神尊与贫道想到了一处，我已将回信拟好，今夜便会连夜送出，神尊需先行一阅吗？”
“不必了。”师父赞许地点点头，简短地说：“两锅无极汤，熬好了送到我房中来。”转身留下一个素白的背影。
我与崔文子同望着那背影消失的门口片刻，小石头和他的师兄们已经在院中开始支起锅灶。我突然想起了九嬷嬷，昨夜我将她安排在一间空房中，急忙起身去看她。
九嬷嬷已经起来了，似在房中等我，看到我进来高兴得很。昨天回来得晚，又急着去找师父通报疫情，还未来得及与九嬷嬷好生叙话，这会儿我上前拉住她的手，问道：“九嬷嬷，你怎么不在公宫了？怎么会这会儿跑到泰安城中来？”
九嬷嬷答道：“我在京城听说了泰安要封城的消息，又知道家人被困于此，已经从公宫请辞了。”
“家人？就是你昨日所说的侄儿吗？”
九嬷嬷点头，眼睛里浮动着泪花：“我昨日在城中遍寻，皆不见他，想来已经染病落入隔离区了。”
我又在头脑里仔细搜索符合九嬷嬷昨日对我形容的“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瘦，长相俊美”的年轻男子，问她道：“你侄儿叫什么名字？”
“阿宝。陈阿宝。”
“啊！”我大吃一惊，又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他吗，武亼的副手！我赶紧对九嬷嬷说：“九嬷嬷，你别太急，我知道你侄儿，已经安排他服过汤药了。”
“他……他还好吗？”九嬷嬷听我这么一说
说实话，昨日太忙，我并未亲眼见到陈阿宝。我将昨日去给陈阿宝送药的泰山派弟子找来，嘱他向九嬷嬷好生形容，自己来到院中看无极汤的熬制情况。
第一锅碧青色的无极汤送进我和师父的卧房了，片刻之后又变成澄清的被抬出来。第二锅碧青色的无极汤送进去了，这时我听见了师父叫我的声音：“小英！”
我急忙推门而入，师父靠在床头，看见我进来，对我虚弱地一笑，说：“小英，师父需要你帮忙了。”
我解下师父腕上的白绸，立刻忍不住哭出声来。只见那白玉色的手腕上一道刀痕，割开了愈合，愈合了又被割开，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已然皮开肉绽，令人不忍直视。
师父迅速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别让等在门外的泰山派众人听见了，说：“你扶着我的胳膊，若是一会儿我对不准碗，你帮忙接足半碗鲜血，再用这白绸将伤口束住。”
开始放血之后，我终于明白师父的意思了。随着鲜血一滴滴流入碗中，师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摇摇欲坠，她是担心自己中途昏厥，才不得不让我进来帮忙的啊。我流着眼泪，抓住师父的手腕对准碗中心，不愿意让这弥足珍贵的鲜血被点滴浪费。
半碗鲜血接足之后，我将师父的伤口束紧，将鲜血倒入无极汤，看着它变成澄清色，然后立即扑回去看师父。师父已经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我哭喊着：“师父！师父！”她的眼眸略动，却没有睁开，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这下崔文子听到了我的声音，破门而入，焦急地问：“神尊怎样了？”我擦着眼泪闪开，让他看床上的师父，他上前号了号师父的脉，拿起床头的还阳补血丹，塞了一颗在师父口中；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味丹药递给我，说：“小师姑，你今日就别和我们去了，留下来照顾神尊吧。待她醒来，将这味丹药也给她服下。”
我点头，看床上的师父服下还阳补血丹之后，脸色渐见红润，气息渐粗，心下稍定，可又知道这瘟疫一天不绝，师父每早都有这一大关要过，心底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这时师父轻叹一声，悠悠醒转，睁眼迷糊了只一刻，就明白了状况，第一句话却是对崔文子说的：“崔文子，我们发药的策略，需要变一变。”
崔文子颔首道：“不错，如今等于在疫情之前抢人，顾不上公平平均，只有能抢一个是一个。服药者需连服两日，不再错开。”
师父补充道：“在服药之中的人，要和未服药的人隔开。”
看来隔离区之中还是要再划隔离区，武亼的理想实现了，尽管这一次的隔离区肯定不容他来领导。
崔文子说：“这样一来，隔离区内的管理工作势必增加，今日小师姑又不去，我担心我们的人手不够……”
“还是让小英跟你们去吧。”师父说。
“不，今天我绝不离开师父！”我坚决地说。
一个声音接口道：“我愿意去隔离区帮各位长老。”我们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居然是那田维之之妻田氏，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只因此刻我们全挤在师父房中，竟未有人察觉。
两日不见，田氏瘦了一圈，脸色发着青又发着灰，神情倒是颇为平静。
我先反对道：“你未染病，怎能进隔离区。”
田氏听了我这话，凄然一笑，伸手撩起衣袖，我们惊讶地发现她的手臂上布满了黑斑，这无疑是瘟疫的预兆，看来她也终究没能逃脱魔爪。
田氏放下袖子，又说：“我才刚有症状，行动还自如，可以帮得上各位长老的忙，愿意听凭调度。”
崔文子点了点头，说道：“这样的话，你就随我们一同去吧。”
“我也可以去帮忙。”这说话的却是九嬷嬷，她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房门口，听到了所有的对话。
她的提议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因为九嬷嬷身上全然没有染病的任何迹象。崔文子答应她替她带话给陈阿宝，也保证了将陈阿宝列入第一批连续服药的名单中。泰山派带着田氏出发往隔离区后，师父说想睡一会儿，我就和九嬷嬷一起走到院中，找了处石凳坐了下来。
快入冬了。我和九嬷嬷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抬头看那**苍凉的树枝，我想起在某年春天，也曾这样和九嬷嬷并肩坐在樱花树下，落樱抚了满身，恰似其时的少女情怀。
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
九嬷嬷问：“秦氏女公子，你是如何到了这里？”
“九嬷嬷，叫我小英吧，如今你不再是公宫里的九嬷嬷，我亦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秦氏女公子了。我师父号赤霞神尊，我随她修行已有一年光景，虽未出家，已是绝了红尘。”
“啊！”九嬷嬷听了我的话，既意外又唏嘘：“怎么会……”
我微笑，垂首不语，转移话题问道：“陈阿宝，是嬷嬷的亲侄儿吗？”
九嬷嬷被我这么一问，脸上突然不自在起来，嗫喏道：“倒也不是我的亲侄儿，不过他自小是由我照顾长大的。”
“啊，那感情想必深厚得很了。”
九嬷嬷苦笑道：“他姐弟俩一个脾气，自小任性，嬷嬷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老奴仆、老玩意儿罢了。”
“姐弟俩？他还有个姐姐？”
“是啊。”九嬷嬷欲言又止，恰在这时，我突然看见有个人影在师父的卧室门口一闪，立时站起叫道：“什么人！”拔足奔去。
我心急如焚地冲进师父的卧房，第一眼先看见师父依旧好好地睡在榻上，似乎并未被吵醒，榻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粗布衣服，粗呢蒙面，我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武亼！”
武亼见被我认了出来，索性不再伪装，一把扯掉了蒙面，用手中的匕首抵在师父喉头：“别过来！不然我杀了这美人儿！”
“你别乱来！”我又惊又怕，站在原地不敢动，又奇怪地问：“你是怎么从隔离区里逃出来的？”
“哼，我自有我的办法！”武亼得意地说：“今天那里面都乱套了，我一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逃了出来！”
“你……你逃出来就逃出来了，拿刀对着我师父干吗？”我尽量沉着地问，又伸臂拦住随之进来的九嬷嬷。
“这美人儿是你师父？果然比你更美。”武亼问，淫邪地伸出手掌在师父的香腮上抚了一把，我怒喊：“住手！”奇怪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师父却丝毫未醒，兀自沉睡，难道方才崔文子给我的丹药有安眠的作用？
“你到底为何而来？”我问武亼。
他敛了面上□□，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三个字：“无极花。”
我恍然大悟，自然。长生不老对于凡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我早该在武亼第一次向我打听无极花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可惜我对于人性，依然不够了解。
我在思虑之中，视线不知不觉转向师父枕边的金匣子。从泰山上带来的无极花就装在其中，为三日师父食用及熬制无极汤的用量。每到三日，会有一名泰山派弟子再上山顶北麓去采新的来。
武亼是个十分聪敏之人，自然随我的视线看到了那个金匣，也秒懂了匣中所装的是何物。他一伸手，拿起金匣，用方才指着师父的匕首将匣子挑开，脸上立刻露出欣喜欲狂的笑容，一把扔下匕首，伸手就要抓那黑白相间的小花儿。
“不可！”我的警告声响在空气里，可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那武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匣中所有的无极花抓起塞入口中，连咀嚼一下也来不及，直着嗓子咽了下去，眼睛里还冒着得意的光，直盯着我和九嬷嬷。
我扑到榻前，可只来得及接住从武亼手中摔落的金匣，和他倒下的身子。我与九嬷嬷合力，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他从口中一口口喷出鲜血，眼中的神情从得意转为迷惘，问道：“怎么会这样？”
我心中滋味万千，解释道：“你可知，你们每日服下的无极汤，是以我师父的鲜血为引的，否则就有剧毒。”
“原来是这样。”武亼的目光转回榻上，看着几秒钟之前被他轻薄过的那个“美人儿”，眼中流露出的却不是感激，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我会意地冷冷说道：“没有用了，即便我师父此刻滴血喂你，奈何你一下子吞服太多无极花，回天乏术。你有什么遗言，告诉我吧。”
“遗言……”武亼茫然重复道，想必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今日来，为的是长生不老，哪里会去考虑什么遗言？我叹了口气，从他身旁站起，去查看榻上的师父。师父的鼻息虽弱，却很平稳，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醒不过来的昏睡之中。
冥冥中自有报应。武亼终于在我们面前吐出了最后一口不甘的呼吸。我和九嬷嬷将他的尸体放到摇铃而来的收尸车上，心情复杂地望着收尸车吱呀走远，只愿他来生活得更善良、更明白，也更快乐一些吧！
九嬷嬷担忧地问：“这下无极花没有了，明日的药汤该如何是好？”
我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有没有无极花都无关紧要了，师父如今的身体再禁不住放一滴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