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

换了七匹马,第二次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遥遥地看见了“将军府”三个大字牌匾,牌匾下站着一个家丁,一见到我们就转身往府里跑。

马停下,项扶苏干净利落地跳下马,又一把将我从马上抱下。奔波了这两日,他看上去依旧干净清爽,可眼中的血丝提醒我:他足有三四日没睡过一个像样的觉了。

那日在郡守府里,他将我领到北厢房内,闩上门,这才对我说:“将军大人受伤了。”

“什么?”我一惊:“你是说卫青大将军?”

“是。”

“你如何得知?是将军派回京城的人告诉你的?”

他却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将军大人没派人回来——是他自己回来了。”

我没听明白,一头雾水:“将军大人自己回来了?不是说回来的是他的亲信吗?那这会儿在前线指挥打仗的人是谁?”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将我拉到案几前坐下,这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卫将军在十日前的战役之中,被敌方的弓箭手射中了胸口,仍然忍痛指挥完了那场大仗,并获得完胜。战胜之后,将军回营,站地上医疗条件有限,军医不敢拔箭,决定让将军连夜乘马车赶回京城,为了不影响军心,这个消息对内对外都严格保密,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其他的人都以为敌方的弓箭手失手了,只擦伤了将军的皮肉。

我还是不解:“可前线捷报频传,明明有人在指挥打仗啊。”

“那是将军大人的外甥、帐前校尉霍去病。将军大人让他伪装成自己的模样,留下坐阵指挥。”

“外甥?他多大了?”

“十四岁。”

“什么?十四岁!”我又吃了一惊:“这么说,这十天来,都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统领三军?”

他点点头,不掩眼中的激赏:“将门无犬子。”

至此,我当然已经明白了他急着回来找我的用意,便将话题拉回正题:“将军的伤怎么样?”

他眼中的激赏立时又被忧虑代替,说道:“将军大人秘密回京之后,今上急派御医来会诊,五六个最好的御医一齐,为将军拔箭止血、开药调养。”

“箭拔出了吗?”我问。

“箭拔出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可将军大人却并没有好起来。他从第三日开始吐血,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两日前我离京之事,已呈油尽灯枯之势。若不再做极端之治,恐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他说着,眼中的忧虑恐惧清晰可见,我知道,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他儿子。我治好了他儿子,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试上一试。

我不再废话,简单地说:“我须先做些安排再动身。”

我在厨房里找到华佗,他满面大汗,看到我高兴地说:“师父,汤药熬好了!”

我见他将深褐色的麻沸散从药罐中倒入碗里,正好满满两大碗。我嘱咐侍女将其中一碗用扇子尽快扇凉,另一碗灌到壶里。

华佗问:“师父,这壶里的,您是打算待术后再给患者服一剂吗?”

我说:“我要带走。”

“带去哪儿?”华佗奇道。

我将侍女灌好麻沸散的酒壶系在腰上,郑重地将一只手放在华佗的肩膀上:“陀儿,今日这边患者的开腹术,要由你来主刀了。为师有着紧的事情,不得不立刻动身。”

华佗吃惊地睁大双眼,却没有说一句话。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师之所以这样决定,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也是因为我清楚——你可以的。”

华佗沉吟了一下,开口第一句话是:“需开胸骨吗?”

我一听这话便知道他已经全然无惧地接受了今天的使命,内心甚慰,同时再一次感到华佗为医的镇定、热情在我之上,他日必成就非凡。

我答:“我为章儿做的就是胃部开膛术,无需开胸骨,开腹腔即可。偶有操作需要在胸骨的间隔里完成,也无妨。”

华佗点点头,又问:“胸下正中?”

我让他伸手按自己的胸膛,说:“胸下凹陷处,再往下约一掌距离。上下皆由管道连接。估计此刻异物都近下方管道,与肠子连接的地方。”

我又一一将止血、缝合、调养的细节交代华佗,然后说:“你且先去带人将患者抬到内堂中,在那里手术。我要回客栈取些东西。”

我回到客栈,师父正在休息,看上去衰老憔悴。她一见到我就问:“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房了?是医者人手不够,来找我帮忙吗?”

我说:“师父,项扶苏来接我,需要我立刻进京。”

“什么?”师父惊讶。

我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师父,她听了,却沉默了。

我在沉默中收拾好简单的行礼,跪到师父面前,说:“师父,那小英去了。”

师父拉住我的手,突然垂下泪来。我抬手替师父擦泪,说:“师父,不哭,不哭,小英去个七八日就回来。”

师父说:“本以为项扶苏对你,算是情深义重。可这大事当头,也和当年霸王对我一样,拿你去填。去给将军行开膛术,这岂是小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杀身的大祸。”

师父说的话,字字句句打在我心上,生疼。

从刚才听项扶苏说了将军大人的事情之后,这几句话就盘桓在我心上,我只是不愿去细想。

是的,没有别的解释,他送我入虎口,虽盼的是我得虎子,却也未顾念我的生死。或者说,将军大人的性命,对他来说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拉住师父的手,话说给她也说给自己:“我是医者,救死扶伤原是天职。况且大将军乃国之栋梁,他的性命关乎国运,自然比我重要的多,我甘愿为之冒险一试。”

师父拭去眼泪,点点头:“师父等你回来。”她又拿出一瓶无极花蜜,说:“带上它,关键时刻或可救大将军一命,也是救你一命。”

此刻剩下的无极花蜜已十分稀有,可这瓶确是非用不可,我接过了。不知为何,这次离开对师父分外不舍,我倒退着一步一步出了房间,眼帘中留下的是师父身着白衣,含着泪光的样子,又在门外站了站,狠狠心去了。

回到郡守府,我将那瓶无极花蜜倒出一些,调制成一碗浓浓的蜜水,嘱托华佗术后给患者服下。然后就换了男装,与项扶苏出发了。

项扶苏将我抱下马,门口的士兵立刻认出他来,作揖道:“项大人!”便开门放我们进去。

我和项扶苏直行而入。这将军府比我从小长大的秦府和项扶苏的郡守府又大得多,足有四进,我们一层层地进去,每一层都有士兵守门,看到项扶苏都是立刻放行。

我们一直走到最里进,我以为项扶苏会带我进主房,他却带着我往后一绕,到了主房背后的一处小偏房门口。

“将军在这里面?”我问。

项扶苏点头,说:“将军回京乃是绝密,住主房内恐走漏风声。”

我点头,欲敲门。他却将我一拦。

我问:“怎么?”

项扶苏紧盯着我,眼神突然变了。这一路我从他眼中看到的都是焦急,这会儿却变成了凄楚。

他看着我,说:“小英,你莫怪我,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让你一试。我已经求得将军同意,即便……最终没有成功,也一定不牵连你。”

我心想,项扶苏还是天真,这种口头承诺有什么用,谁若是开膛杀死了卫青将军,哪里还能苟活。但也没戳破他,笑了笑说:“那就好。”

我以为他说完了,他却又从袖笼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说:“这是大将军座下死士人手一瓶的药丸,若遇不测,只需服下此丸,半柱香之内必气绝身亡。”

他考虑的倒是周到,我伸手欲接过瓷瓶,他却撤手说:“不是给你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最终对你不起,我会服下此丸,去九泉之下向你赔罪。”

我恍然大悟。他回邺城找我之时,已经将这一切都想清楚了。他想赌一把将军大人的命,放上赌桌的却不是我的命,而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命。

两两相望,生死契阔。他的瞳孔又变成双瞳,我在那双瞳中看见了小小的我。自探心底深处,想起若是与他双双丧命于此,竟然毫无惧怕之感,只觉温馨如归。这可是真正的“视死如归”了。

我没将这感受告诉他,只说:“你放心,我会治好将军大人的。”

他牵起我的手一起敲门,这一次,我没有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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