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我带着甄姐姐上了看台。今日来的女眷不多,都是我认识的,其中有仲孙姐姐,和上回给秦菀没趣的温樱。

我与各位女眷分别行礼,到了温樱这里,两人行完礼直起腰来,她给了我一个白眼,我给了她一个鬼脸。

仲孙姐姐不知为何,今日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的,这会儿勉强对我笑道:“小英,旁边的这位小姐,你还未给大家介绍呢。”

我看看甄姐姐,说道:“这位是钱塘甄府的甄小姐,是我父亲的故交之女。”我知道这在座的贵妇难免有势利之辈,不愿她们看轻了甄姐姐,因而假说她是世交。

果然这样一说,大家都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纷纷与甄姐姐问好,好在甄姐姐娴雅文秀,应对得体。

仲孙姐姐却很在意,问道:“是秦世伯故交之女?此次是特意过来探访秦世伯的吗?”

我答:“倒也不只是探访阿爹。甄姐姐姐弟俩,原本就与我和阿哥要好。”

我这话一出口,仲孙姐姐的脸色更加凝重,仔细打量了甄姐姐一番,偏过头不再说话了。

我和甄姐姐坐下来,俯视下方的草地。草地上隔着二十丈各设着一个球门,球门用草环编就,长杆挂起,与马上的人齐高。

场上正疾奔着十来匹骏马,其中有五六个人戴着一顶青色的武弁大冠,显然分为两队。阿哥和甄真都在未着冠的那一队里。

我又陪甄姐姐吃了些茶水点心,越看场上越是心痒,就说:“甄姐姐,你且在这里观赛,我要下场了。”

甄姐姐含笑点头。

我去女眷休息的小室里换了马球服,便来到草地上。马夫已经牵着大红马在这里等我。阿哥看见了我,在马上冲我畅快大叫:“小英,你还不快过来!”

这打马球的队伍里,有好几位哥哥都是与我自小打熟的,这时也一齐叫道:“小英快来!”

我飞身上了已长成大红马的小红马,再接过了马夫递过来的球具,双腿一夹,口中轻吁,大红马就和我一同杀气腾腾地入场了。

阿哥的队里刚多了甄真,因而我只能加入戴冠的队伍。只是我的头面太小,那武冠的缨子原本该垂在耳边,我的却一直垂到了肩膀之上。

比赛重新开始。皮鞠被侍从抛到场地中央,大家一拥而上。这马球,是人和马的共同运动,除了人的技艺之外,和坐骑之间的默契也很重要。只见一众人马之中,悬光骢突然一声嘶鸣,悬蹄再落,踏出一个花式错步,而阿哥也就在它蹄影扫出的方圆之中,弯腰将皮鞠拢到了自己的球杖之下。

阿哥弯腰策马,运球朝球门狂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团黑影从另一侧绕到阿哥身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骑着一匹黑得漆亮的高头大马。黑衣人一拉马缰,黑马一个急刹,马头急扭,他整个人几乎从马上跌落,却有惊无险,好好地坐在马上,伸长了手臂往阿哥球杖下的皮鞠扫去。

阿哥紧急一个反向扫杖,堪堪躲过,将皮鞠仍然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一边笑道:“项兄,好马!你不是说今日要去见尊师吗?”

我的心跳一下子快起来,顺着阿哥的话语看过去,那黑衣人转过头来,果然是项扶苏,全身玄色衣衫,面上笑意浅浅,却未答阿哥的话,而是说:“秦兄小心了,你有悬光骢,我这匹,却是掠地云。”说着,又夹马直上,悬光骢与掠地云,一黑一白缠斗在一起。

眼看阿哥被项扶苏缠得脱不了身,他突然向左右高叫一声:“达奚,接着!”

达奚哥哥就在阿哥和项扶苏的左边,也是阿哥的好友之一。

项扶苏的视线转向达奚哥哥,做出预备拦截的姿势,没想到阿哥却几乎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将皮鞠向右一挑,被早在这里等着的甄真接了个正着。

项扶苏发现中计,笑道:“好一个兵不厌诈!”拍马往甄真的方向赶去。

甄真今日是个黑脸络腮胡的大汉,不过身形还是俊逸无比,在瞬间赶来的包剿之下,整个人几乎斜挂在马侧运球,全然看不出是第一次打马球的样子。

不过他骑的那匹普通黄马哪里是掠地云的对手,掠地云的铁蹄一踏,黄马先自行露了几分怯,脚步一缩,皮鞠就在项扶苏的杖下了。

项扶苏抢到了皮鞠,却不发步,拢住皮鞠原地张望,然后往距离球门较近的我远远抛来。

我拿到皮鞠,只觉得满场的呼啸声都有了新目标,兜头往我扑来,好在大红马生性勇敢,不为所动,随我的示意直往球门处驰骋。

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右脚踝一阵尖锐的刺痛,原来是达奚哥哥来夺球,不小心用球杖扫着了我的脚踝。

我忍不住闷哼一声,达奚哥哥立时勒马跳下来:“小英,伤得可重?”

我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况且自觉并没有什么大不妥,便笑着回答:“无妨无妨,不过擦了一下。”

达奚哥哥坚持让我下马查看。阿哥也紧张地骑行过来,翻身下马,将我抱到一旁的草地上,除去袜履,只见右脚踝处约寸半的划伤,沁出鲜红的血珠。

我说:“你们看,我就说无妨吧,我一点儿不觉着疼痛。”

项扶苏也过来了,他走到我身前,蹲下来,凑近,表情严肃地查看我的伤口,伸手在伤口上轻轻抹了一下,手上沾了血迹,观察血迹,对阿哥说:“球杖杖头是金器,只怕金气入血。我随身带着蓟草膏,快点给小英敷上。”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个蓝底金彩的瓶子,递给阿哥。阿哥刮了一层厚厚的药膏抹在我的伤口上,又撕下衣襟为我密密包扎,说:“小英莫要再上场了,我留在这里陪她吧。”

我哪里肯,一再坚持自己可以上场。阿哥素知我不是柔弱娇小姐,见我确定没事,也就答应了。

大伙上马,场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觉得这次再上场,项扶苏一直不离我左右。我争球、运球、投球,身边总有一团黑色的影子。

我刻意缓下来,与众人拉开一点距离,扭头向旁边看去——我没猜错,项扶苏真的就在我左边,亦步亦趋,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意场地中央的皮鞠。

他没发觉我在看他,单手拉缰,举起右手,观察着自己的食指。

那上面是刚才他抚摸我脚踝留下的血迹。

他将食指伸到嘴边,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好像平地升起一朵蘑菇云。

他这时扭头对上了我的眼睛,一时间也呆住了,手还没来得及从嘴边放下,面上浮出狼狈之色。

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着,心里一时如被扔进了一万只蚂蚁,在头脑开动思考之前,脚下就已经开动,全力一夹大红马,口中呼喝:“驾”!。

大红马正在缓行中吃草,突然被我一夹一喝,惊了一下,发足奔跑起来。我听着耳旁猎猎的风,刚觉得心头的蚂蚁停止了躁动,突然大红马嘶鸣一声,两条后腿直立起来,要不是我死命抱住马脖子,几乎滚下马去。

只见一条灰色绫带飘拂在空中,正好遮住了大红马的眼睛!怪不得它受了惊吓。我再看,那绫带分明是方才阿哥系在我足腕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散了。

大红马继续奔跑,风不停,绫带就不落。马儿的眼睛被遮蔽,又惊又怕,就更加停不下来。我想压低身体解开足腕上的绫带,却怎么也够不着。

风吹着,马跑着,世界都变得孤独了。我的大红马,今天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命丧于此吗?我听到远处的球赛声都已经停了,所有人都呼喊着我的名字朝我奔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在生命的最后一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吧。

就在这时,大红马一顿,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然后就听见项扶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松手,把马缰交给我。”

我根本没动,完全没有反应能力了。最后是他用力将缰绳从我的手中抠走,一边用胳膊用力夹抱住我,在我耳边叮嘱:“腿夹紧!”一边全力一拉缰绳!

大红马嘶鸣一声,再次直立起来,这一次直立得比上一次还要高,我感觉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往马屁股处滑过去,全靠身后的项扶苏撑着。

大红马终于落地,想要再跑,缰绳太紧,原地打起了转。这一转,眼睛上的绫布自然脱落,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

第一个满面苍白奔过来的人是阿哥。他翻身落马,几乎是扑到我面前,几把扯下我脚腕上的绫布,自责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怎么没有把绫带系紧。还好有惊无险,这一次又多亏项兄。”

项扶苏利落地下马,甫一站定,抬头将手伸向我,想扶我下去,但只是一瞬,立刻又反应过来,后退了一步,对我阿哥说:“秦兄切莫客气。”

阿哥扶我下了马,我一落地,脚一软,瘫在阿哥怀里。阿哥将我横抱起来,对诸位哥哥说:“诸位,我这便带小英先回去了,大家不必相送,玩得尽兴些。”

阿哥将我抱到马车前,悬光骢自动跟上,甄真也把大红马牵了过来。

甄姐姐在看台上目睹了前因后果,急急地跟过来查看情况。

我被自己的兴师动众闹得有些不好意思,挣着要下地,说:“阿哥,我没事了。”

阿哥没搭理,抱着我上了马车,直接把我放在座位上,才转身下车。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近前,急切地唤了一句:“殊儿。”

这个世上除了我阿爹阿娘,只有一个人这样唤阿哥。你道是谁?却是仲孙红芷姐姐。她自幼与阿哥一同练武,又长阿哥两岁,就自发用了这个乳名。后来她宣布非阿哥不嫁,两家大人原想顺水推舟,可阿哥咬定只把她当成朋友。

我偶然偷听阿爹阿娘谈论此事,阿爹说:“红芷这女娃娃虽好,不过总觉得……少了点女孩儿味,殊儿不喜欢她,也不奇怪。”

阿娘啐阿爹一口:“我看红芷英气勃勃,自有一派风韵,哪里规定女孩儿就不能英气了吗?”

阿爹说:“咱们看着再好,殊儿不喜欢,也不能勉强。难道你我还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吗?”

阿爹这么一说,阿娘也不再说话了,自此以后见到仲孙大人和夫人总是讪讪的,仲孙大人还好,仲孙夫人反正是不搭理我们家了。

这时仲孙姐姐追到了车边,挡在阿哥的身前,却不是往日英姿勃勃的模样,眼圈儿发红,欲言又止。

我从打起的门帘那儿看见,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不好”,心想该不是刚才仲孙姐姐见到了甄姐姐,要当众捻酸吃醋吧?

仲孙姐姐直直看着阿哥,痴痴地问:“殊儿,你要回去了?”

周围围着十几个阿哥的好友看戏,不过仲孙姐姐的性子向来是不管这些的。几个公子哥儿的脸上都挂着戏谑的笑意,还有人捏着嗓子叫了阿哥一声,阿哥不理他们,温柔地答仲孙姐姐:“是,小英受伤还受了惊,我们先行回府了。”

仲孙姐姐却走得更近一步,拉住了阿哥的袖子:“你没有生气吧?”

我听得有些糊涂,阿哥生气?生谁的气?

阿哥摇头答道:“怎会?”

仲孙姐姐没有放下他的袖子,凝视他半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说:“你虽如此说,但我知道总是免不了的。朝政上的事情,我一向不懂,不过阿爹那般当众斥责你,怎么也是不该。”

我心里一凛:仲孙大人当众斥责阿哥了?怎么阿哥半点未曾提起?

不用问,肯定是为了治水的事情。

阿哥显然不想谈此事,仲孙姐姐却拉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阿哥只得叹了口气,说:“可否先让我们回府?小英的腿还在流血。”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伤口不深,又敷了蓟草膏,已经没在流血了。不过我当然不会傻到出言否认,不光没否认,还抱着腿响亮地呻吟了一声。

仲孙姐姐显然听到了我的呻吟,终于松开了阿哥。阿哥骑上悬光骢,甄姐姐上车坐到我身旁,甄真的视线从仲孙姐姐面上扫过,比寒冰还要冷。

马车嘚嘚向前,我撩开轿帘回头看,仲孙姐姐一脸哀伤地站在娲皇宫的云柱前。还有项扶苏,他还没有骑上掠地云,只是牵马在原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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