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风裹着细碎的寒意,掠过卫生院的玻璃窗。含溪刚换上工作服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回音。她抓起听筒的瞬间,手指都在发颤 —— 是他的声音,混着线路的沙沙声,却像一团火,猝不及防地烫在心上:“我去重庆出差,今晚转道林阳,咱们见一面,就一晚。”“真的?” 含溪的声音飘得像羽毛,眼眶倏地热了。挂了电话,她几乎是跑着去找朱雅雯。她是含溪护校的同学,刚脱下白大褂,眼下的疲惫还没褪尽,听含溪说完缘由,只是叹了口气:“去吧,我替你盯班。” 语气里有疲惫,却藏着懂。
含溪坐微型车赶到燧川客车站时,黄昏正把天染成琥珀色。东风路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淌在水泥路上,路边杂货店的酱菜香、煤炉的烟火气混在一起,漫出熟悉的暖意 —— 这是他们初遇时逛过的街,连晚风里都裹着旧时光的甜。
砚卿搭坐的摩托车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他跳下来,风尘仆仆地朝她笑,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饿了吧?” 他拉过她的手,掌心带着摩托车引擎的温度。
晚饭选在北门桥的羊肉粉店,白瓷碗里的红油浮着蒜苗,热汤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两人的眉眼。他吸溜着粉,镜片后的眼睛全是笑意:“还是这里的粉够味。”含溪看着他,空气里突然漫开一丝说不清的热,像这碗粉,烫得人心里发颤。
找住处时才觉出难。县城像样的只有粮贸饭店,建在斜坡上,一楼大厅人来人往,顶楼舞厅的音乐顺着楼梯缝钻下来,咚咚地敲在心上。含溪在这读了三年书,同学、熟人遍地,要是被撞见和男人开房,明天就能传遍九条街,姐姐知道了怕是要连夜赶来。
一进大厅,她就把他往前推:“你去登记,我在楼梯口等。” 自己像只受惊的小兔,一溜烟蹿进转角的阴影里。她盯着他走向前台的背影,心跳得比舞厅的鼓点还乱。直到他攥着房卡跑过来,拉着她往楼上冲,她才敢大口喘气,走廊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拧成一团,慌里慌张,却甜得发腻。随即又被汹涌的思念裹住。
房间是两张小床的标间,关上门的瞬间,所有的克制都碎了,随即又被汹涌的思念裹住。“我好想你。” 他把她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说:“我好想你。”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含溪埋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也是。”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
他们相拥着,对望着,千言万语都化在眼神里。房间里的空气渐渐升温,荷尔蒙的气息漫过床沿,漫过地毯,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地躺倒。恢复平静后,他却跳下床,钻进另一张床上:“明天去重庆的事很重要,得好好休息。” 他总是这样,工作永远像道无形的线,把汹涌的情意勒出一道清醒的痕。含溪看着他背对着自己的轮廓,心里甜丝丝的,又有点涩,终究还是拉过被子:“睡吧,我不吵你。”
第二天退房出来,薄雾还没散,阳光透过雾霭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街道冷冷清清,扫街的环卫工挥动扫帚,沙沙声里藏着秋天的清寒。含溪不想分开,缠着买了去林阳的车票,哪怕多黏两个小时也好。两人挤在双人座上,他讲渚州的集体宿舍怎么拥挤闷热,她讲卫生院里抢救服农药自杀的病人时,所有人的慌乱。临座的乘客忍不住看他们,他们却不管,只顾着拌嘴说笑,直到林阳客车站的广播响起,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日子又落回原地,两地分居的苦像杯冷茶,越泡越涩。父亲查了电话记录,那些长途电话号码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吃饭时他突然说:“渚州消费高,年轻人做事得稳当。” 含溪扒着饭,不敢抬头 —— 她知道,他什么都清楚。更让她难堪的是信件,父亲是邮局的头,她的信总要先经过他的手,封口被撕开又粘好,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情话,都成了父亲劝她放手的武器。
有天下午父亲把信丢给她,封口裂着缝,像道嘲讽的笑。含溪没敢细看,却被照片绊住了 —— 砚卿在东海沙滩上光着脚,挽着裤管,张开双臂笑,洁白的浪花打着卷在他脚下漫开。“你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父亲捏着照片,语气里满是嫌恶,“眼睛小,嘴唇薄,面相就不稳。” 含溪把照片抢过来塞进兜里,指尖攥得发白,可父亲的话像种子,落在心里就发了芽:他辞职去渚州确实草率,他总说工作重要却没规划过未来,他们的家安在哪里?结婚的条件在哪里?这些问题像石头压着她,让她越来越烦躁。
有次打电话,不知聊到什么,她突然无名火起,对着听筒没好气地嚷嚷,声音里的委屈和烦躁像泼出去的水。他被吼蒙了,语气从热情降到冰点:“你今天怎么了?” 她没听解释,“啪” 地挂了电话,胸口还在起伏,竟气呼呼地几口扒完一碗面,转身去上班。走在街上冷风一吹,才慢慢清醒,才后知后觉地慌 —— 远在渚州的他,该多难过?可她嘴笨,不知道怎么道歉,只能任由那点别扭在心里结了痂。
岁月在相思和对未来的迷茫中溜走,年关近时,砚卿说要回家过年,特意绕到燧川看含溪。还是换班,还是客车站碰头,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西装,深蓝色长裤,镜片在灯光下闪着光,文质彬彬的样子,在小县城里总引得路人多看两眼。这次他不急着走,含溪想让他多了解自己的生活,拉着他去县城的社区医院找同学张映雪。张映雪正和同事烤馒头,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一个叫朱娅莉的女孩看见站在含溪身后的砚卿,眼睛都亮了,偷偷对含溪说:“你对象真俊。” 含溪心里甜滋滋的,拉着大家去夜市吃烧烤喝啤酒,夜市的烟火气混着笑声,暖意融融。
怕碰到熟人,住处重新选了县府路的招待所,藏在小河边,下几十级台阶才到,安静得能听见水流声。走在路上,砚卿心情大好,他突然哼起歌:“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一封信要迟来多少天……” 是《迟来的爱》,含溪跟着轻轻唱,夜风拂过脸颊,甜丝丝的。可前招待所大门处人影晃动,她又像上次一样,蹿到前面的阴影里,留他在后面付账拎东西。
招待所的房间有张双人床,床头灯暖黄的光洒下来,像家里的卧室。他从包里掏出个海螺,豹纹的壳上还带着海水的凉:“在东海买的,一路带回来的。” 含溪把海螺贴在耳边,仿佛能听见海浪声,心里却沉甸甸的 —— 从东海到渚州,再到燧川,这小小的壳,藏着多少颠沛的思念?
可现实的问题终究躲不过。含溪坐在床沿,摩挲着海螺,犹豫了半天还是问:“我们将来…… 有什么打算?” 他愣了愣,笑着说:“明年就结啊,我回家跟我妈说,请人来提亲。”“怎么结?” 含溪抬头看他,“家安在哪?” 他的笑僵在脸上,瞬间语塞,房间里的温馨被沉默取代。含溪看着他,心里的迷茫又涌上来,最终还是换了话题,不想让这点沉重毁了难得的相聚。
第二天在客车站分手,含溪赶回卫生院,正赶上发过年福利,一箱箱橘子堆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她打电话喊父亲来拿,父亲乐呵呵地和同事打招呼,没人知道她昨夜的奔赴,年味的喜庆暂时盖过了所有的不安。
这是含溪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她值了除夕到初二的班。除夕那晚,院长买了满桌菜,大家围着火锅热热闹闹,他还从家里端来炖羊肉,香气漫了满值班室。镇委书记夜间来慰问,大家挤在电视前看春晚,后来两天在港台功夫片的打斗声里,倒也忘了孤单。
初五那天,家外的鞭炮声还没停,电话响了。砚卿那边也是一片噼里啪啦,“我明天回渚州,咱们在林阳见。” 他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含溪没多想,一口答应。那时她不知道,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林阳火车站等砚卿时,天阴沉沉的。他从后面的那条街绕过来,穿件土黄色外套,拖着行李箱,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含溪看着他走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闷 —— 他还是要回渚州,他们的未来依旧飘着,没有答案。她想要的安稳,他给不了;父母的反对像座山,她翻不过去。心里悄悄冒出个念头:这次,或许就是诀别了。
他们住吴建豪的出租屋,在火车站附近的居民区一楼,是个大通间,旧沙发上还堆着没叠的衣服。白天放巩俐演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含溪没心思看,眼睛盯着窗外的晾衣绳,上面的衬衫晃啊晃,像她乱成麻的心。吴建豪跑前跑后帮砚卿找黄牛买去渚州的火车票,晚饭后就识趣地走了,把满室的沉默留给他们。
那夜上半夜,两人都没睡着。屋外传来邻居的电视声、女人骂孩子的喊叫、婴儿的哭声,乱糟糟的,却挡不住离别的愁绪。含溪异常平静,表面上看不出波澜,心里却像被刀割似的。几乎是怀着一种破碎又悲壮的姿态,她放弃了所有的矜持,凑过去,吻他的眼,他的耳,他的颈窝,一遍又一遍,像在做最后的告别。她要把所有的爱都刻进这个吻里,她要让他记得,这最后一夜的缠绵,是她无声的告别。他沉醉其中,身体一次次战栗,却没察觉她眼底的泪光。
第二天去百花影剧院看当时红极一时的,《山城棒棒军》剧组拍的《百万彩票》,电影里的笑声很吵,他们却没怎么笑。含溪盯着银幕,心里在骂自己笨 —— 为什么不问清楚他的打算?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迷茫说出来?可现实的鸿沟横在中间,谁都不敢碰,只能假装看不见。
从电影院出来已是中午,含溪得赶回去。他们去体育馆旁边的长途客车站,吴建豪打电话来催砚卿,说火车票的事。含溪上了去燧川的中巴车,选了副驾座位:“你先回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透过车子的玻璃,含溪怔怔地看着他那穿着灰色西装、深蓝色长裤、潇洒轻盈的背影,渐渐地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吞没。旁边音响店突然传出辛晓琪的歌:“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唇,才没哭出声。是啊,她好爱好爱他,可现实的鸿沟跨不过去,未来看不到光亮,只能说再见了,最爱的爱人。
回到家,含溪蒙头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时,父亲走到床边,叹了口气:“年轻人,没什么坎过不去,起来吃饭吧,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含溪没说话,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坐起来。窗外的鞭炮声还在响,年还没过完,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结束了。她下床,吃饭,像往常一样生活,只是心里某个角落,永远空了一块,风一吹,就隐隐作痛,带着那年冬天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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