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沉鱼阔何处问

春风裹着油菜花香,漫进邮电局院子时,夏含溪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的说话声。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正和一个清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喝茶,旁边坐着个年轻人 —— 浓眉大眼,五官生得硬朗,甚至带着点凌厉。“这是穆伯伯,邮局的老朋友。” 父亲笑着介绍,“这是电信局的小杨。”

含溪心里 “咯噔” 一下,瞬间明白了。她扯出个冷淡的笑,点点头算打招呼。那年轻人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疏离,眼神在她脸上一扫就移开了。父母和穆伯伯借故去报刊亭忙活,屋里只剩他们俩,空气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你在卫生院上班?” 他先开了口,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没什么温度。“嗯。” 夏含溪应了声,没再多说。没几分钟,他就起身说要去楼下营业厅看看,走时连句道别都省了。这场相亲,像春天里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就散了。

可父母没放弃。接下来的日子,介绍人纷至沓来—— 国土局的稳重小伙,县医院的斯文医生,银行的白净职员…… 含溪见了一个又一个,心里总有个影子在晃。砚卿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说话时温柔低沉的语调,连他干净得体的穿衣风格,都成了衡量别人的尺子。这个外型太普通,那个聊不到三句就冷场,还有一开口就透着自命不凡的傲气。含溪像挑拣不合脚的鞋子,试一双丢一双,把日子拖成了漫长的拉锯战。

更深的顾虑藏在心底。万一遇到个脾气暴躁的,万一知道她并非完璧之身,会怎样?那些夜晚辗转反侧时冒出来的念头,像根细刺,扎得她不敢轻易点头。她把心事埋得越来越深,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渚州的他。

公开在同事面前与砚卿断交的那天,是初夏一个闷热的下午。办公室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几个同事在整理病历,洪凯也在 —— 他总借着工作的名义来接近含溪 ,眼神里的意图藏不住。电话突然响了,洪凯离得最近,顺手接了起来。“找夏含溪。” 他举着听筒,看向含溪,眼里带着询问。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里。含溪猛地顿了一下正在画体温表格的手,有些藏不住的颤抖,喉咙发紧。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说我不在。” 洪凯愣了一下,对着话筒重复:“她不在。” 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含溪只听见洪凯含糊地应着 “不知道呢”,然后挂了电话。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含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以后他的电话,都不用接了。”

洪凯没再追问,只是后来依旧常来。可含溪的心像被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直到九月,单位分来个省医护校的女生,他的目光很快就转了向,没多久就听说他们处上了,再后来,结了婚。这事在含溪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像卸下了件无关紧要的包袱。

夏天的时候,单位派含溪去遵城医学院附属医院进修,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收拾行李时,连带着把那段感情也悄悄打包,塞进了箱子最底层。

日子慢慢磨着人的性子。含溪渐渐习惯了南坪镇温吞的生活节奏,习惯了镇上居民的乡音,却始终没习惯这里的空气。每周休息时回南坪,重钙厂的废气总在傍晚弥漫开来,带着股刺鼻的气味,让她从心底里排斥,还有心底始终没有放弃的对城市生活的向往。“绝不能在这里定居。” 她常常对着窗外的山影想,所以对镇上的追求者,一律笑着摇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天,她遇见了罗浩辰。是在姐夫家认识的,瘦瘦小小的,站在人群里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文弱得很。可一开口就不一样了,嘴超级会说并幽默风趣,脸皮又厚,第一次见面就盯着她笑:“早就听张哥说有个乖妹妹,今天一见,比说的还好看。”

第二个周末,他就拉着介绍人杀到了含溪家,提着水果点心,嘴甜地喊 “叔叔、阿姨”,追着含溪要了她的联系方式。那时含溪还在遵城医学院附属医院进修,他竟每周都坐长途车追过来。在进修宿舍楼下等她,跟她的同事套近乎,说 “我是含溪的朋友,来看看她”,晚上就住附近的小旅店。

听说她喜欢猫,没过几天就托人从老家抱来只可爱的狸花小猫,还捎来新碾的大米,一股脑送到含溪家,把她父母哄得没脾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母亲私下跟她说,语气里有无奈,也有几分松动。

罗浩辰很会逗人笑,讲单位的趣事,学领导说话的腔调,总能把含溪和周围的人逗得哈哈大笑。他对她也舍得下本钱,进修结束时,硬是花钱包了辆车,把她的行李和人一起接回了南坪镇。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退,含溪看着罗浩辰在副驾上眉飞色舞地说话,心里第一次动摇了。

他确实其貌不扬,瘦小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油嘴滑舌的样子也不像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可他在财政局上班,工作稳定;父亲是老中医,给他在燧川县城买了一套房,条件不算差。最要紧的是,他看起来脾气好,说话风趣,应该不会有家暴的可能。那个藏在心底的担忧,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更重要的是,含溪受够了父母的管束。她太想有个自己的家,太想逃离那个充满监视和说教的环境了。“就这样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慢慢对罗浩辰的示好,不再那么抗拒。

父母对罗浩辰也谈不上多满意,姐姐也私下找她谈:“想清楚啊,以后别反悔。” 含溪只是笑了笑,没说话。谁又懂她的无奈呢?心底深处,其实还藏着一丝微弱的幻想 —— 万一砚卿能回来呢?哪怕回燧川也好,她起码有勇气跟父母再争一争。

所以有一次,电话铃响时,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你能不能回来?” 她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坚决的声音,像块冰砸在心上:“我就算在这边要饭,也不会去燧川。”

含溪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窗外的阳光落在地上,亮得刺眼。是啊,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呢?砚卿不肯回来,她不能过去,现实的鸿沟,谁也跨不过去。可她终究没说出口 “分手” 那两个字,或许是舍不得,或许是没勇气,就那样拖着。但令她费解的是,砚卿仍旧打电话过来,她也任由电话一次又一次响起,然后在无人接听的铃声里,慢慢冷却。

夏含溪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楼下被风卷着打转的落叶,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残忍,像一把钝刀,在砚卿心上慢慢割着。砚卿一个人在渚州的出租屋里该有多难熬?那些拨出去却无人接听的电话,那些由母亲代传的 “她不在” 的回复,一定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凌迟着他的心。

她总能清晰地想起砚卿的样子 —— 那个总爱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男孩,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路。此刻她仿佛能看见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张边缘已经磨损的 IC 卡,还残留着她的号码。他会不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想到这里,含溪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腊月底的天气阴沉得像块化不开的墨,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屋顶上,寒风卷着碎雪沫子,刮在脸上像细小的针在扎。含溪裹紧羽绒服,刚到家门就听见里屋传来父母压低的谈话声,像两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你直接跟小吴说清楚嘛,拖着不是办法。” 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尾音都在微微发颤。

“怎么说?就算人家现在没条件,也不能把话说得太伤人。”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总归是孩子一场。”

“可总不能让他一直打电话来啊,” 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急忙压低,“万一被小罗家知道了,这门亲事可就黄了!小罗条件多好,正式工作,家里条件也不错,老三跟着他才能不受苦。”

含溪站在门后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早就猜到是这样,却还是觉得心口一阵发凉。她深吸一口气,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推门进去。父母像受惊的鸟雀,慌忙打住话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母亲手忙脚乱地往桌上端菜,父亲则拿起筷子反复擦拭,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那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含溪却味同嚼蜡。

之后的日子,电话确实来得少了。至少在含溪醒着的时候,那部摆在客厅角落的黑色电话机再也没响起过熟悉的铃声。但她心里的煎熬丝毫未减,反而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时常在夜里惊醒,总觉得耳边还回荡着电话的鸣响,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黑暗。这种带着疑惑和内疚的煎熬,像一场漫长的凌迟,终于在 2000 年初冬的一个夜晚走到了尽头。

还有几天就要和罗浩辰结婚了,喜庆的嫁妆摆满了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窗外飘着细碎的冷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得人心里发慌。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铃铃铃 —— 铃铃铃 ——”

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一下下敲在含溪的心上,震得她耳膜发疼。她来到桌前,眼睛死死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捏得发白,连带着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不能再拖了。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瞬间照亮了所有混沌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停顿了几秒,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最终,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听筒。

“我要结婚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话语,此刻却变得如此简洁,“以后,别再打电话了。”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都在泛白。

电话那头的沉默,长到含溪以为电话线断了,长到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长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得格外清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然后,传来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他是做什么的?”

“搞财务的,在燧川财政局。” 含溪机械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脏正像被揉碎的纸片,散落一地。

那边没再说话。没有质问,没有乞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句祝福。只有沉默,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也吞噬了含溪最后一点残存的勇气。她能想象出砚卿在电话那头的样子,或许是低着头,或许是望着窗外,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

含溪握着听筒,指尖冰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叹息。她轻轻地、慢慢地挂断了电话,“咔哒” 一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心上,震得她浑身一颤。

电话听筒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很快就被掌心的冰凉覆盖。窗外的冷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夏含溪支离破碎的心。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这寂静里,多了一份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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