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熙十三年,春,蒙古王公贝勒进京述职,觐见皇帝。慈宁宫里,帝后、太后、妃嫔以及一众满蒙亲贵们齐聚一堂,甚至连如贞亦被格外开恩参加了这一场皇家家宴。如此声势浩大的一场盛宴,让场中亲历过胤熙二年在科尔沁大草原上那场骨肉大团圆的人,不禁又想到了从前。
如贞和博尔济吉特.赫布朝鲁在这一场十一年后的骨肉大团圆中,避无可避地再一次重逢了。视线越过人群,赫布朝鲁目光灼灼地望着如贞,全然不顾父兄以及额布格乌日珠占眼中的警告之意,一片痴心众人皆知。
自打入席开始,如贞就感受到了远处那两道比火还灼热的目光。置身在一众英俊潇洒的满蒙青年贵族之间,即便并肩而坐的是济度这样国朝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也丝毫不逊色。如贞当然知道他是谁——博尔济吉特.赫布朝鲁,胤熙二年五月,在科尔沁大草原上的那一场骨肉大团圆中,阿玛为她定下的未婚夫。
胤熙二年,五月,科尔沁大草原上,虽说已经是暮春时节,但草原上仍旧是草长莺飞,一片鸟语花香。众多身份煊赫的小孩子们聚在一处玩闹,不分满蒙,俱是一家。
其中,有一个壮实得像头小狮子的男孩与众不同。他不和其他小孩子们一起投壶、扔花、过家家,只一个人骑马射箭。
济度向来爱出风头,觉得这男孩抢了自己的风头,又见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更起了要寻衅滋事的心思。长生知道济度的脾气,一直把济度看着,一个不留神和如贞说了会儿话,再一转头,济度早跑没影儿了。长生心知这回坏了事,果不其然,远处围聚着一帮小孩子在看热闹。长生随手抓了一个正朝那边跑的小孩问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小孩道:“皇上,济度贝勒和多罗巴图鲁郡王家的狼崽子干起来了。”
“狼崽子?”皇帝不解。
那小孩道:“就是您小舅舅多罗巴图鲁郡王乌日珠占的孙子。那小子是咱们科尔沁草原上出了名的,打起架来又凶又狠,跟头野狼似的,所以大家都喊他狼崽子。”
那小孩话还没说完,也顾不上长生,就匆匆跑去看热闹了。
“长生哥,济度哥他不会被揍吧?”如贞一张小脸急得蹙眉。
长生却笑道:“看也看不住他。从前阿玛还在的时候,说济度是头小老虎,这回可好了,小老虎碰上了狼崽子。咱们也去看热闹,看他们俩谁赢谁吃亏。”
长生和如贞挤到最里面,只见赫布朝鲁和济度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旁边的贵族子弟们没有一个出来拉架的,都在一旁挥拳叫好,有的赌济度赢,有的赌赫布朝鲁赢。
这一场孩子间的打斗终于惊动了不远处的大人们,摄政王塔石哈亲自来拉开了这两个谁也不服气谁的男孩子。
塔石哈问赫布朝鲁,“你叫什么名字?”
赫布朝鲁像狼一样盯着被塔石哈提着后衣领子的济度,没有回答。济度也虎视眈眈。
乌日珠占站出来道:“王爷,这个小子是我的孙子——赫布朝鲁。”
塔石哈忽然大笑起来,道:“赫布朝鲁。这孩子的确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真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不过倒很是投我的脾气。”
塔石哈又道:“王爷,你的儿子们都已经有了嫡福晋;其他三位王爷的儿子们也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你家这个倔强的小石头倒是和我家的如贞年纪相当,如果你愿意,我们俩就结个儿女亲家吧。”
乌日珠占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推了推赫布朝鲁,道:“你这个傻小子,还不看看你未来的媳妇儿。”
赫布朝鲁顺着额布格乌日珠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喧闹的人群里,一个穿月白色衫子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腼腆地朝他一笑,这一笑晃花了他的眼睛,也晃进了他的心里。
为了唯一的女儿能够风光大嫁,塔石哈想让如贞以公主的身份出嫁,两宫太后是何等点头省尾的人物,当即由母后皇太后出面认了如贞为义女,又授意长生亲封如贞为和硕柔嘉长公主。
这一场婚事就这样被定下来了。
感受着赫布朝鲁的灼灼目光,如贞终是别开视线,装作不知。时至今日,这一门亲,早就是镜花水月了。
简王妃和赫布朝鲁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早在嫁进京以前,就知道胞兄的心病,如今见了兄长这般模样,心疼不已,道:“哥哥,你这样,不仅你自己难受,叫我们瞧着也心疼。”
赫布朝鲁这才收回目光,对着王妃淡淡一笑,那笑容还未及眼里,却已先有了几分寂寥。济度在一旁瞧着,心中也颇觉不是滋味,拉了赫布朝鲁,道:“哥哥,前年你送皇后进京的时候,我就想着请你喝酒赔罪,可惜一直没有见到你。这回既然咱们遇见了,改天一定要来和王府,让我向你赔酒请罪。”
赫布朝鲁自是知道济度指的是他们小时候打架那桩事情,道:“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罢了,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
济度又道:“要不然咱们这回再正经比试一下?”
赫布朝鲁笑道:“好啊。我在草原上整日骑马打猎练武的,就怕王爷你贵人事忙,一身功夫早已落下了。”
王妃见赫布朝鲁面色好了些,亦道:“哥哥,这你可就小瞧王爷了。王爷呀,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一日也不曾落下,连和我成亲那日都没有休息过。”
皇帝高高在上,赫布朝鲁的一番痴情自是看在眼里,心中虽是不悦,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能暗自气闷。
是夜,位育宫,御书房。皇帝让李忠强请了如贞来,却又埋首批阅奏章。皇帝从来不曾这样过,如贞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求助地看向李忠强。李忠强亦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得让奉茶宫女儿端上了茶,请如贞先在软榻上坐着等候皇帝。
李忠强和宫女儿都退下了,见皇帝还是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如贞这才在软榻上坐下,随手拿了一卷书翻阅起来。
皇帝心中有事,想问如贞关于赫布朝鲁的话,却又不知道如贞到底是怎么个心思,又怕如贞原本没留意到那赫布朝鲁,经自己这么一提醒反而留心起来就坏事了。皇帝心绪复杂,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如贞虽然已到了面前,却也只能借着批阅奏章,能拖延一刻算一刻。
约摸一炷香之后,皇后和侍女珍哥端着一碟子点心来了御书房。李忠强在门外通传道:“皇后到。”
皇后进到屋里,只见皇帝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章,如贞坐在软榻上看书。两个人虽无话,各干各的事,但在屋里橘黄色烛光的映衬下,一派温馨和睦之气,倒像是寻常人家一对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这个想法一冒出,皇后自己先吓了一跳,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好跟在后面的珍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皇后。皇后稳住心神,回过头看了珍哥一眼,接过点心碟子,珍哥亦默默退出房去。
皇后道:“皇上,您批阅了许久的奏折也饿了吧。臣妾准备了一些点心,您和如贞妹妹都吃一点吧。”
因着皇后的到来,皇帝终于从御案前起了身,一时觉得烦恼,一时又觉得解脱了。
细白瓷碟子里摆放着数个粉白色糕点,样子甚是精巧别致。皇帝问道:“皇后,这是什么糕点呀?”
皇后道:“这是我几日前去御花园摘的杏花儿,阴干之后便让珍哥收好了。我见您今日在家宴上进得不香,晚上又回来批阅奏折,怕您饿着,就寻思着做点什么开胃可口的小食,便让珍哥把这干杏花儿找出来,亲手做了些杏花糕。”
皇帝道:“皇后,你有心了。”又感叹道,“今年的杏花竟然都开了。”
皇后见如贞只是饮茶,并不吃点心,便拿了一块点心递给如贞,道:“妹妹,你也尝尝我的新手艺。”
皇帝一下捉住了皇后的手,道:“她胃不好,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这才放开皇后。
皇后觉得手腕处传来隐隐的痛,不动声色地低首垂眸。她面上不显,却愈发心神不宁。关于如贞住进位育宫一事,起初她也觉得不合规矩,但因为如贞身份特殊,皇帝视她为亲妹,与宫里那些会和她争宠甚至影响到她地位的妃嫔自是不同。在这一点上,她没有顾忌。又加之,如贞当初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被毒害,更因此事,劲敌静妃彻底见弃于皇帝,也失信于太后。所以,如贞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是感激如贞的。况且,在皇帝心中,如贞的地位不下于阿茹娜;而她原本就和如贞惺惺相惜,自是更喜欢这位安分守己的小姑子。
皇后亦不时来西配殿找如贞喝茶聊天,甚至通过如贞也知道了许多关于皇帝的事情,比如皇帝喜欢烧瓷,小时候也很顽皮。自打如贞搬进了这位育宫,她和皇帝的关系可以说是更甚从前了,所以她是不讨厌如贞住在这里的。可今夜,皇上的一举一动都让她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三个人又闲话家常了几句,皇后才回了东配殿,如贞亦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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