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向二百里,高山屏障,有伊水穿山而过。伊水流经处,冲刷出大小十数个的山坳村镇。
其中有一个小镇伊东,背山临水,宛如口袋,树丛掩映,天灾极少,又沿河谷沟通京畿直道,交通便利,很得高人隐士厚爱。
这日,商星未退,晨曦微露,自直道行来数量轺车,每辆车上站着两名覆甲部曲,中间围着一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有三两山野闲汉见到,赶紧避让于道边,低头躬身等车队经过,这才敢抬起头来,对着扬起的尘土指点,嚯!这大阵仗,很久没见到了,不知是哪家贵人哪?
伊东镇南向有一片方园十里的箭竹林,原属曹魏中书令李丰。李丰因儿子谋反被牵连,这片茂林就被医圣皇甫谧的儿子皇甫严买了去,劈竹盖馆,作为定居之所。因他在杏林名气和他爹一样大,且不似他爹那样清高,前来求医问药的京畿显贵能将直道踏破。故而当地人干脆叫这片箭竹林为扁鹊林,唤皇甫严为“扁鹊公”。
直到两年前,皇甫严与号称神算的师兄挚虞相约云游,热闹一时的扁鹊林才突然门庭冷落下来,连带着伊东镇也冷清很多。今日这么早就有贵人寻来,是两年里未有之事。
乡人不免猜测,扁鹊公回来了?
香车内,一个头梳双丫髻,身着蝙蝠纹对襟复裙的女童,偷偷撩开夹着鹅绒的犀皮围挡,隔着镂窗好奇地看向外面。
小女郎约莫**岁辰光,生得肌如白雪,眉若翠羽,目若秋水,唇红齿白,顾盼间,灵气逼人。
“元娘,”身后着忍冬纹深衣的少妇把她手里的围挡放下来,柔声道:“仔细风大。”
“阿母,听阿毗说,神医家还住着神算,我们这次是去找神医还是神算呢?”
少妇好笑地摇头:“当然是求神医了,神算是卜人命数的,又不能治病。”
她看了一眼睡于乳媪柳氏膝上的少年,叹道:“何况,你哥哥痴顽是天生的,神仙也无法啊!”
柳氏膝上正酣睡着的青年,舞象的年纪,只看皮相,肤白红唇,很是清秀,谁能想,竟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傻子呢?
少妇垂眸,思绪回到九年前,丈夫钜鹿郡公裴浚骤然离世。先皇以长房庶子裴憬年幼愚顽为由,一道敕令,将爵位夺给了她的小叔子、时任国子祭酒的裴頠。可怜她们长房一门老弱痴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房袭爵。
好在小叔子裴頠还算良心未泯,得势后,以自己平叛有功为裴憬请封。皇后这才给阿憬补了个高阳亭侯的虚爵。只是郡公与亭侯之间,差得可谓十万八千里!
她也不忿过,可是连她的婆母兼姑姑郭太夫人都默许这事。她一个寡妇能有什么办法?她也试图求助时任右将军的父亲郭展。可她一介庶女,本就不得家里重视。否则当年父亲也不会为了给大表哥冲喜,把她嫁过来了。
果然,阿耶不仅不帮她,反而劝她:“阿憬痴顽,承袭高位犹如童子抱金夜行,易遭祸患,不如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哪。”
可是,天子也是傻子啊!
少妇每每想到此处便觉愤懑,哦,天子能是傻子,郡公反倒不能?
这名少妇就是先钜鹿郡公裴浚的遗孀,右将军郭展的庶女,小郭氏(因其婆母是她的二姑,亦是郭氏,故而后文统称其为小郭氏)。
太原郭氏系武将世家,曹魏多名将,哪怕改朝换代,势力依然经久不衰。当今皇后贾南风之母——广城君郭槐,就出自郭家,是这位小郭氏的大姑。
方才与她说话的小女郎,是她的独女裴妍,在钜鹿郡公府行元娘。乳媪膝上酣睡着的那位,即是因“愚顽”而失了郡公爵位,改封高阳亭侯的长房庶子裴憬。
此番来伊东,也是为了裴憬脑涎之事。裴憬自小憨傻,却从来听话懂事。自去岁起,突然变得喜怒不定,伺候他的使女动辄得咎,光被他撵走打伤的就不下十余人。
小郭氏作为她的嫡母,虽恼他碍事,但他毕竟是长房唯一的男丁,不求他长进,但求他长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长房岂非断了香火?届时,族里定会逼着她再行择嗣的!
小郭氏下意识把裴元娘搂在怀里。
为了保证嗣子能“立住”,过继来的孩子少说也有十来岁。养不熟不说,万一是个精于算计的,她百年之后,元娘该怎么办?
自家人知自家事,裴憬痴愚,众人皆知。她的女儿裴妍,和二房的侄女比起来,亦显愚顽,只是世人对女子的才情并不看重,加上阿妍年岁还小,又出落得玉雪可爱,这才没人深究罢了。
小郭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兀自酣睡的裴憬。裴憬虽憨傻,却有一颗赤子之心,与元娘感情深厚,平日里很看重这个妹妹,对她这个嫡母也很尊敬。就为这个,她也得把这个小祖宗伺候好了!
母亲的心思裴妍浑然不知。她正舒服地埋头在阿母浸染了忍冬耳香的怀抱里,车里红炉炭火咘咘地跳着,御车的部曲车技娴熟,垫了皮圈的四轮香车在直道上疾驰,上下颠簸中,车檐的占风铎很有韵律的叮当作响。
裴妍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有心提醒自己,快到地方了,可不能睡,阿毗提醒自己的事还没办呢!可到底年岁尚小,不一会,便趴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
白云山下,幽篁深处,有一竹木造就的小楼,占地不大,拢共两层。时值冬日清晨,寒霜遍地,虽有高山屏障,林中依然北风料峭。任外间如何天寒地冻,小楼里依然温暖如春。
一个**岁的垂髫小童,正倚着三扇琉璃屏煮茶,刺啦声自红铜夔兽炉里发出,小童没留意,手被火舌子烧了下,缩手惊呼一声:“疼煞”!复又立时捂住嘴,转头看向屏风。
熹微的晨光穿过琉璃屏,依稀可见麻帷之后,床上手谈的俩人并左右观棋者都在对着方寸棋盘沉思,未受影响。小童这才拍拍胸口,继续手里的活计。
室内拢共四人。执白子的长者,年逾不惑,束发笼冠,外罩墨色纱巾,身体枯瘦,脸青逾黑,偶或清咳,胡坐床上,有不胜之态。
拈黑子的青年郎君正值弱冠,俊容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坐卧之间有伏虎之态,施施然不失文雅之气,头戴青色莲花纶,褒衣博带,是个儒生。
另有一老一少两个观棋者,分坐于床边矮榻之上。
老者是个头戴漆纱笼冠的文士,上身对襟素色宽袖衫,下着阔腿褶裤,膝上还扎了靛带。他轻抹八字胡,眼珠一转,与对面端坐的少年郎挑眉道:“二郎,成败定否?”
对面坐着的少年郎年正舞勺,皮肤白净,身材劲瘦,目若朗月寒星,鬓若石刻刀裁,利落的胡服短靴,梳楚髽发,正襟危坐,虽稚龄,自有横阔气度。
少年看着棋盘,轻轻点头,又立时摇头。
文士故作不解:“定,又未定,二郎何意?”
少年抬眸,眼若星子,笑若清泉:“仲洽师叔,观棋不语。”
“无妨!”执白子的长者痛快地扔了手中棋子,饶有兴致地看向少年:“胜负已分,后生可畏,吾固不如你阿兄,只是二郎何以微颔复摇首耶?”
少年看向执黑子的兄长,见兄长也放下棋子,对他微微颔首。这才答道:“阿兄三三处有假眼,皇甫师叔提子打劫,可公活。”
“竖子!”张寔故作训斥。他擅弈,然而皇甫严到底是他的师叔,如今张家有求于他,那个高目,自是他有意疏忽留下的缺口,却被幼弟识破了。
“哈哈哈哈,二郎妙手!”文士抚掌,看看张寔又看看张茂,满意地道:“大郎凤雏,二郎麟子,士彦师兄好福气!”
张寔谦逊一笑:“寔鄙陋,茂轻狂,挚师叔缪赞。”
这时,守门户的小童进来向老者禀报:“郎主,钜鹿郡公府的人到了!”
张家兄弟微不可查的心神一凛,脸上也凝肃起来。
执白的老者心疼地看了眼兄弟俩,又扫了眼略显坐卧不安的文士,叹道:“你自己不愿求人,却要我这个老汉去,害人哟。”
那文士有些羞惭地摸了摸鼻子,赶紧对张家兄弟解释道:“非师叔不帮你们,早年我确实与鲁国公有几分交情,后来却因立太子一事与他交恶颇深。若让他得知,荐你们的中人是我,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少不得为难你等。”他摇了摇头,“得不偿失!”
张寔谦恭地道:“挚师叔这么说,我兄弟二人真不敢登门了。本就是不情之请,倒连累二位师叔为吾等受累!”
那文士心里略好过些,复又安慰他俩,故作神秘道:“我晨起卜了一卦,尔等所求,必能如愿。”这话也是说给那老者听的。
老者忿忿不平地对他冷哼一声,这才起身拂衣,对张家兄弟道:“贤侄稍待。”言罢理了理衣襟,推门待客去了。
原来刚才出去的老者就是名满天下的神医皇甫严,而这位文士则是皇甫严的师弟,人称神算的挚虞!
至于这对兄弟,是皇甫严与挚虞的师兄张轨的儿子,大郎名唤张寔,二郎名唤张茂。
皇甫严下楼待客。余下三人自便。
挚虞作为半个主家,登床补长者位,重新布棋。
张寔知道弟弟不愿拘在这里,便对张茂道:“茂弟自去,吾与挚师叔手谈一局。”
张茂点头,窗门紧闭,炭气熏人,他正觉昏沉。床上俩人落子无声。张茂不动声色地踱步到门边,拉开一点槅门,瞬时凛风拂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人声浮动,想是裴家人进来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却风起云涌,暗自盘算。
自入秋至今,朝中动荡,血灾不止。贾后联合汝南王、楚王,囚太后、诛三杨。次月,楚王公然矫诏弑汝南王并卫太保。上月,贾后又以楚王秘弑叔祖的罪名,灭楚王及其党羽。
短短三个月,前后遭灭族伏诛者竟有千人之多,世家亦多倾覆。
如今,洛阳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他们张家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他,阿父虽早就弃笔从戎,转入了征西军,凭军功累迁征西军司,散骑常侍,但他仕宦之初,却是受到卫将军杨珧的征召,入京授太子舍人。这样算来,阿父算是杨家的半个门生。
更要命的是,自两年前赵王接手凉州后,赵王宠臣孙秀便处处架空扶风武王司马骏的旧部。三杨之乱后,孙秀更是以阿父早年为逆贼杨珧举荐为由,将阿父闲置。可怜父亲空有将才,却只能被夺职闲居家中。
如今,贾后变本加厉,对三杨朋党赶尽杀绝,传闻连对她有恩的太后杨氏都被关在金墉城活活饿死!三杨死后,贾后罗织罪名,构陷忠臣,被无辜族灭者不计其数。
比如父亲的好友文鸯,与杨家无甚交情,却死于东安王构陷。可怜一代骁将,未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莫须有的罪名里。
若非司空张华与阿父早年有旧,多有照拂,光杨氏门人的罪名,足以让安定张氏万劫不复!
然而张司空毕竟也出身寒门,在朝中尚未立稳脚跟,对张家的照拂毕竟有限。安定张氏若想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安身立命,必得找到更强的靠山!
张茂回头,看向长兄,心里不免可惜。
为了家门,父亲不惜折节,为阿兄与凉州富商贾亶之女议亲——平阳贾氏借着贾后的光,正是如日中天,他们张家虎落平阳自是高攀不上,但凉州贾氏作为平阳贾氏的远支,张家作为士族,还是够格结交的。如此,多少算与贾家沾了亲。
然而,凉州贾氏毕竟只是平阳贾氏的旁支庶亲,族中多贱商,朝中无显宦,能否在嫡支面前说得上话还未可知。
适时,兄长的好友裴遐传来消息,道钜鹿郡公府长房庶子裴憬旧病复发,若能得神医救治,钜鹿郡公必有重谢。
钜鹿郡公裴頠,出身河东裴氏,又是贾后的表弟。张司空亦劝父亲投效他门下——裴家十世高门,若得他的庇护,何愁身家性命?
他阿耶听罢,皱眉撸须,沉吟半晌,最终写了道密信,送与两位师叔——其他人求见神医或有难度,但他阿耶早年曾拜医圣皇甫谧为师,与神医皇甫严、神算挚虞是同门师兄弟。
于是数日后,皇甫师叔与挚师叔携手回京,二人与父亲在书房商议大半日,这才有了今日之谋——借裴家大夫人之手,将自己荐为高阳亭侯裴憬的伴当。
用阿耶的话说:“钜鹿郡公几番为侄儿请封,想是对长房有愧吧!有此从父,高阳亭侯无忧矣。”
可是,京中盛传,那位高阳亭侯裴大郎,是个傻子啊!自家竟沦落到要借痴儿攀附的境地吗?
师祖皇甫谧曾言自己是张家的麒麟子,长兄亦说自己若早落生几年,有杨将军作保,做诸侯伴读也使得。可惜,如今三杨被屠,天子愚顽,贾后把持朝政,党同伐异,任人唯亲。他阿父早年驱秃发鲜卑、赶仇池余孽,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如今却只得壮年赋闲,虚度光阴。他阿兄文武双全,名列太学头部,然而弱冠之后,却连九品的起家官都捞不着,甚至不得不为了保住家门与商户女结亲。
张茂又回头看了眼正凝神弈棋的长兄,心下戚然。
算了,如今朝局混乱,想要振兴家门,有所作为,只得行攀附之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傻子又怎样?为了家门,阿兄可以与商户女议婚。他只是暂时侍奉一个愚顽之人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几息之间,张茂心绪平复下来,正欲回内室,骤然发现槅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约莫齐他的胸口高,眨巴着亮如星子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地仰望自己。
“何人窥伺?”张茂骇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按腰间,摸向匕首。
赶来的小童惊呼:“二郎不可,是裴府女郎!”说罢“哗”地一声把槅门完全拉开。
张茂定睛一看,原是一个**岁的垂髫女童,正站在门外,好奇地看向他。
裴元娘锦帽貂裘,立于初冬晨霜之中,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若远山,目若寒星,顾盼之间,灵光照人。虽年龄稚小,却不掩倾国之色。
鬼使神差地,张茂脑中突然冒出曹子建的那句: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挚虞与张寔本在室内对弈,听到外头动静,也赶出来探个究竟。
一时间,挚虞、张寔连带着半大小子张茂都有些面面相觑。
张茂到底年龄尚小,不似挚虞与张寔的第一反应是头疼。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他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被围观的裴妍丝毫没觉得不对劲。她歪着头,也好奇地打量他们三个。听司马毗说,神医的师弟是个了不得的神算,能跟神仙沟通,会是哪个呢?
张寔扶额,河东裴氏就这么放任自家女儿乱闯?他们这些爷们儿,从来只与男子交通,何曾看到过本家以外的女孩子?
挚虞朝门外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虽年幼,却伶俐得紧,立即会意,撒丫子跑到楼下向裴家大夫人禀报去了。
但是这会,室外天寒地冻的,裴家女郎又是稚龄……
挚虞和张寔犯了难,让她进来吧,男女七岁不同席,怕冲撞贵女,更怕冒犯钜鹿郡公府;不让她进吧,女童娇弱,万一受寒……
“诸君当中可有神仙?”不等他们想明白,女娃先开了口。
张家兄弟立时看向挚虞——原来是找挚师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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