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鹿郡公府声名赫赫,连带着长房这支也鸡犬升天。待他们一行人进城时,城门口早围堵了一群男女老少,想要一睹京城豪门的风采。
张茂进城前,特意叮嘱长河给裴憬换上名士常着的峨冠博带,自己却一身寻常部曲的玄色劲装,远远坠在队伍后面。
城门大开,执勤的兵士拼命拦截疯狂的人群。裴憬在长河、裴池等部曲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城门。
郭夫人和裴妍的马车边,尽管跟着步障,步障外依然围满了看热闹的行人。
要说,最疯狂的还得是那些妙龄少女。裴憬不到弱冠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在男人看来未免文弱了些,但在那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城女郎眼里,这就是一身仙气的名士风度啊!
不知谁带的头,裴憬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的瓜果鲜花纷纷朝自己砸来。
裴憬只觉脑门一痛,竟有一个碗口大的大桃子直直砸到了他脑门上。
说实话,裴憬长那么大,一直活在两个惊才绝艳的堂弟的阴影里,在京城都是躲着人走,几时见过这等掷果盈车的阵仗?一时间他既害怕又激动,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习惯性地回头找张茂,却见这厮正躲在马车旁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裴憬急道:“茂弟,快来帮我!”
张茂却摇摇头,一刀劈开一个不小心砸偏了的木瓜,对裴憬道:“大郎勿慌,她们没有恶意!”
这话算是安抚住了裴憬。他抬起广袖,躲在袖子后面朝前望去,围观的女郎们手里的瓜果鲜花都砸得差不多了,如今正眉眼含春地看着他笑呢!
裴憬立时英雄气上头,也不害怕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怎能在这些小女郎面前露了怯?便又重新挺起胸膛,在裴池和长河的开道下,牵起缰绳,闲庭信步地往前行去。
入城后,早有河东裴氏的家老及部曲仆役等在道边,待人群略微平静后,便上前朝裴憬见礼,把人往裴家族地引。
钜鹿郡公府在闻喜亦有祖宅,离族长裴卲家不远。
裴卲得信后,早早便派人将钜鹿郡公的祖宅收拾停当。
是以小郭氏一行人进了家门后,发现家里处处都收拾一新,只需将京里带来的家用略安置即可。
小郭氏对族长一家甚为感激,翌日便向族长家递了帖子。
裴卲和老妻柳氏热情地接待了这群自京城归来的族人。
虽是家宴,但因小郭氏乃孀妇,不好合席,依旧是男女宾分宴。
女宾席上,柳氏与小郭夫人端坐上首,一个着意拉拢,一个有意亲近,相谈甚欢。
柳氏下首坐着幼女裴娴,与裴妍相对而坐。二人年龄相仿,趁着大人们聊天,她们也在下面说起了悄悄话。
尤其裴娴,对洛阳的风土人情很是追捧,嫌隔那么远说话不便,干脆拎着茶壶坐到了裴妍旁边。
裴妍也毫不吝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与她听,姊妹俩很快便热络起来。
男宾席上,裴卲端坐上首,左下首是自己的独子——只有七岁的裴阜,还有外侄兼未来的女婿薛翊。右下首是今日的主宾裴憬,张茂作为家臣,依旧陪侍末座。
裴卲自宴席之初便在打量裴憬,发现这孩子虽言语不多,但行止有度,与疯癫痴傻之人有很大不同,对京城传来的流言更持怀疑态度。
当问起剿匪的细节时,因着昨晚张茂特意给裴憬补课,把剿匪的部署统统给他梳理了一遍,因而今日裴憬也算大致地把过程交代了清楚。
裴卲不是武将起家,自听不出其中的疏漏。他对裴憬的回答非常满意,认为这孩子有胆有谋,还是个会藏拙的,再看他面相,忠厚醇正,一看便是仁义之人。这样的后生,与老妻的娘家联姻,再好不过!主意打定,随即开心地又请裴憬多饮几杯。
然而下首的薛翊却皱了眉头,刚才裴憬讲作战过程时,不像自己亲历,倒像是旁观者事后写的卷宗。
他抬眸打量着对座的主仆,目光在同是儒装的裴憬和张茂身上徘徊。
张茂虽长得白白净净的,甘陪末座不发一言,然而他身上却有着抑制不住的杀伐之气。反观裴憬,一身熏香,举止文弱,不像个手上有人命的人。
薛翊特意观察了裴憬的手,柔嫩无力,这样的人能提刀?呵,只怕全歼匪徒的另有其人吧!
张茂敏锐地察觉到对面男子打量的目光。他端起酒樽,朝来人举杯示意。
看破不说破,薛翊尴尬地摸摸鼻子,回敬了一杯。
闻喜的裴家族人主要是嫡支这脉,裴妍所在的这支本是旁支庶亲,与老家的族人已出了三服。然而以钜鹿郡公如今的地位,小郭氏除了族长家需亲自登门外,其他人家只有递帖子求见她的份。
然而,小郭氏毕竟是孀妇,加上身体不大好,自东郊惨案后,更是身心俱疲。是以,自族老家回来后,她便闭门谢客,静心修养。
反倒是裴憬和张茂忙得不轻。
张茂有意为裴憬养望。闻喜不是京城,裴憬痴顽的名声不显,正好给了他展露头角的机会。
他们回来的不巧,正是末伏最热的时候,但闻喜的乡绅自然不会放过巴结钜鹿郡公府的机会。
裴頠远在京城遥不可攀,小郭氏又是深居浅出的孀妇,裴憬作为郡公的亲侄,皇后的表侄,身兼豪门与外戚双重身份,立时成了这群乡党眼里的香饽饽。
于是,平常仲秋之后才会举办的诗会、酒会、茶会,便罕见的在这暮夏的闻喜城里轮番上阵。
裴族长打头,先办了一场隆重的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是召集了裴氏族人、河东柳氏、汾阴薛氏等姻亲的一场家族盛会。
夜半三更,一灯如豆,昏黄的烛火照着裴妍昏昏欲睡的侧颜。再看对面的裴憬,亦哈欠连天。
“啪!”
一声脆响。
“啊!”打哈欠的裴憬立时吓直了腰。
张茂一戒尺打在裴憬身前的案上,冷声道:“大兄再不用功,明日的盛会便要丢丑丢到女郎那里去了!”
裴憬自来了闻喜后,桃花渐盛,光是捡到的香囊绢帕就够装几匣子,引得他心神摇荡。他到底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谁不想被小女郎们崇拜呢?以前在京城,因为他脑子不好的名声,世家女郎们都躲着他走。如今到了闻喜,他却因祸得福,成了众女郎争抢的香饽饽来,他可不想再变回京城的样子。
“自来佳人配才子,大兄勉哉!”张茂可以算是摸透了裴憬的心思。
裴妍本还想为裴憬说两句好话,却见素来懒散惯了的裴憬跟打了鸡血似的,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脑袋,竟一骨碌坐直身子,聚精会神地温起诗来。
裴妍瞪大双眼,阿兄这是脱胎换骨了?
她爬到张茂身边,好奇地问:“阿茂哥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我阿兄这种见书就困的人都肯做学问了?也教教我呗?”
张茂瞥她一眼,摇头::“此法男子用得,女子用不得。”
裴妍歪着头,更疑惑了。
张茂却未多言,直接催她回去睡觉:“明日定是宾客盈门,元娘莫不是想顶着黑眼圈去见人?”
裴妍无法,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待裴妍出去后,裴憬突然自案底抽出一卷彩帛,献殷勤地递给张茂:“茂弟,可否让为兄提神片刻再接着温书?”
张茂疑惑地接过彩帛,见上面并未署名。他莫名其妙地打开一点,只一眼,便脸红心跳、浑身发烫起来——只见这帛上惟妙惟肖地画着一名仰卧在春榻上的妙龄少女!这女子未着寸缕,脸上含春,媚眼迷离,饱满的胸前犹如两只兔臀,且双腿大开,那不可言说的隐密处竟拿工笔描绘得惟妙惟肖!
女子身边,还有一个同样衣裳大敞的男子。男子半跪在榻上,一手托着身下,一手支开女子腿间的那处,正欲行快活事……
这绢帛竟是一张下笔精致的避火图!
张茂浑身一抖,立时把东西扔回裴憬怀里,恨铁不成钢道:“大兄哪儿来的污秽玩意?赶紧处理了!”
裴憬被他羞得脸上燥红,急道:“也不是我想要的,是顾和缓!有一次我身体不适,他给我把脉,说我是什么存精郁滞,体湿气阻。他还让我阿母给我安排侍妾,但大母不准,说怕走了我阿耶的老路。顾和缓无法,就扔了这个给我,说……说想女人的时候,就自个看看,或能排解一二。”
张茂哑声,不让裴憬纳妾,这事他倒是听说过。据说老夫人怕裴憬像他爹那样搞出庶长子来,更不好招亲。
张茂自己也没有侍妾,这么多年来,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他有些纳闷地想,莫非有毛病的是自己?
裴憬见张茂没有反应,便试探着问:“那,我看啦?”
张茂无语地瞥他一眼,尴尬地起身:“大兄用功吧,我回房了。”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槅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徒留裴憬摸不着头脑——茂弟这是生气了?都是男人,不就是看个避火图,至于嘛?
他精精有味地打开来,这图据说是一位大家所绘,里面女子俱是家中婢妾,所行亦是自己亲历,在郎君里很受吹捧。
只是这画家不知何故突然封了笔,世面上所传不多,且千金难得。崇弟和该弟听说他得了一卷,还特意借回去欣赏临摹过哩!
且说张茂回房后,身上依然燥得很。
他跪坐在织席上,自斟自饮了一大杯凉茶,依然觉得口干舌燥,就连席子都是黏哒哒的。
奇了,今夜破天荒的又闷又热!
他的里衣被汗浸得透透的,如米浆般贴在身上,呼吸间尽是灼热窒闷的潮气。
屋角的冰块早化了,槅窗关着,更显闷热。听雨已经睡下了,他只得踱步到窗边,支开绢布窗棱,透气之余,忽见黑漆漆的夜空上,孤月羞答答地躲在阴云后头,光晕氤氲模糊,他不自觉皱眉,莫不是明日有大雨?可是元娘还要去裴族长家赴宴呢!
想到此节,张茂突然愣住。裴元娘的起居自有郭夫人和家老照应,再不济,她身边的容秋也是可靠的。哪里轮到他这个外人来操心?
是啊,裴憬裴崇裴参他们都可以关心裴妍,唯独他不行——他是外人啊!
张茂一瞬间有些心堵,窗边正挂着裴妍送他的玉具剑,哪怕出远门他也一直随身带着,好似成了习惯。
每当他心情烦闷时,便会把这剑拿出来擦拭把玩许久。今夜也不例外。
他斜倚窗口,对着朦胧的月色,抽出剑来。剑身寒光凛凛,剑首镶嵌的猫儿石随烛火明灭不定。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张茂以剑指月,这样快意疆场的日子,何时能来?
翌日一早,老天果然下起了大雨,真是好日子没好天!
然而郭夫人与裴妍还是盛装出门了——族长家就在隔壁,坐上牛车,沿着巷道行上一段,就到了。
虽说漫天大雨,但族长家今日颇热闹。暮夏本炙热,雨天反而降了点温,同在闻喜的姻亲们,怎会错过巴结小郭氏的机会?
小郭氏与裴憬一样,在京城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无论以前在娘家,还是后来嫁到夫家。她从来没有像在闻喜这样,受人追捧过。
谁人不喜欢被奉承?眼见着诸贵妇皆围着自己转,就连族长夫人都把自己奉作上宾,小郭氏因东郊惨案而被迫离京的阴郁竟消解了一些,只觉闻喜比京城自在。
裴妍也是如此。在京城,大母、母亲、婶婶还有各类婆子都盯着自己,稍干点出格事就要被阿母念叨很久。
可自从来了闻喜,许是小郭氏自己忙于应酬又心情大好的缘故,对她看得也没有那么紧了。
再加上她在闻喜新结识的族妹裴娴亦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两个小女郎也算是意气相投,认识没几天就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日酒会,郎君们自去竹林中的凉亭饮酒作诗。小女郎们怕热,便窝在凉盈盈的内室里闲聊。
裴娴知道母亲的意思,特意支开其他女郎,把表姊柳蕙着重介绍给裴妍。
柳蕙只比裴娴大两个月,身量高挑丰满,长得虽不若裴妍惊艳,却也清丽可人。且人如其名,性情温雅,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一看便是个蕙质兰心的女郎。
柳蕙性情虽不若裴娴跳脱,但很会说话,跟裴妍聊起很多闻喜乃至河东的风物来,讲的莫不新奇有趣,比裴娴懂的都多!
眼见着酒会都要结束了,裴妍还拉着柳蕙不让走。裴娴趁机献策:“这么喜欢我家表姊?何不让你阿兄娶回家给你当嫂子?让她天天说给你听?”
柳蕙脸色燥红,啐了表妹一口,举着团扇遮面而逃。
裴妍却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一拍手道:“对啊!蕙姐姐人长得漂亮,说话又风趣,若我大兄娶她真是再好不过了!”
裴娴再接再厉:“要不,咱们帮帮他们?”
传说中的拉郎配?裴妍又激动又忐忑!她还没干过这事哩!
另一厢,夫人们那里,族长柳夫人特意把自己的娘家嫂子王氏引荐给小郭氏。
这王氏出身龙门王氏,是河东柳氏的冢妇,且略懂岐黄,见小郭氏脸色白里透黄,说话气虚,便知她有不足之症,与她聊了好些养生之道。
小郭氏颇为受用,加之王氏面相圆润,为人可亲,便对这位夫人很有好感。
临近散场的时候,柳夫人却将小郭夫人拉到静室更衣。她自觉时机已到,便将话头引向儿女。先是吹捧小郭氏的女儿裴妍“年龄虽小,容色倾城”,还特意提起王衍的谶言:“天下绝色,裴氏双姝,元娘璞玉,二娘明珠。裴家女郎,如珠似玉也!”
王衍乃当世名士,他的批语,等同于金科玉律。
小郭氏却警觉起来。闻喜这里裴家已是土皇帝,其他所谓著姓如河东柳氏、汾阴薛氏等,都不过是其附庸,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被这帮乡下人惦记,赶紧自谦道:“元娘还小,当不得王司徒缪赞。”
柳氏也不慌,继续捧道:“你就知足吧,元娘乖顺漂亮,大郎文武全才,都是当娘的,我怎么就没你这福气!”
这话说的小郭氏一阵心虚,她这双儿女,也就皮相好些,内里却是空空,和二房的子女比简直天上地下。
柳氏未察,倒是谨慎地看了眼周遭,小声问她:“听东海王妃说,想定元娘做世子妇?”
裴妃是裴族长的堂妹,与柳氏亦相熟。裴妃在娘家从不掩饰自己对裴妍的喜爱,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裴妃的打算。
此事小郭氏与裴妃有过口头之约,只是毕竟还没有下定,谨慎起见,她不置可否道:“孩子们还小,且再等等吧!”
柳氏摇头道:“元娘是小,可大郎不小了啊?怎么听闻阿憬还没定下人家?”
这话算是把小郭氏难住了。眼见着裴憬就要弱冠了,却连老婆都还没娶上,她心里也急啊!
可是就裴憬在京城的风评,哪个高门大户的嫡女看得上?说不得,又得迎个庶女回来。
这也是她不甘心的地方。嫡庶之分不仅仅是嫁妆多少,更重要的,是嫡女身后有父族和母族两大家族背书,而庶女则只是空有名头的花瓶,什么也指望不上。
她自己就是庶出,其中的无奈她深有体会。
小郭氏长叹:“阿憬的情况,嫂子想必也晓得。”
柳氏是裴家族长,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郭氏自知瞒不过她,索性直截了当道:“京城的女郎眼界高着呢,我家阿憬幼年失怙,爵位又只是个亭侯,读书还不好,高不成低不就的,可不就拖到现在?”
“这话我听不来,好女郎不单京城有,弟妹何如在老家寻一个?”
听得这话,小郭氏才会过意来。她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柳氏,想了想,到底有些意动:“我于此间人事不通,烦请阿嫂教我。”
有眉目!柳氏趁机把自家侄女夸了一通,又命人把柳蕙喊来与小郭氏请安。
柳蕙不卑不亢地与郭夫人见礼。小郭氏与她闲谈了几句,觉得这孩子无论仪态还是谈吐,确实温婉大方。
河东柳氏亦是名门,她家的嫡女必然是精心教养的。这不比回京城聘个庶女强?何况,柳家与裴族长家还是姻亲,阿憬若娶了柳氏女,等于与族长家亦攀了亲,将来在家族中,更能多得一份助力。小郭氏也有些动心了。
只是裴憬毕竟是家中长房长孙,他的婚事小郭氏不敢擅专。于是道:“柳家女郎秀外慧中。此事若能成,我们阿憬也算有人托付了。只是此事终得问过家主才好。”
两族联姻乃大事,当然不能随便定下。
柳氏拍着小郭氏的手,笑道:“这是自然。可怜我们做父母的,半生筹谋,都是为孩子劳碌。”
回去的路上,裴妍因喝了些米酒的缘故,一上车就倒在小郭氏膝上,沉沉睡了过去。
小郭氏在车上,琢磨着与柳家联姻的事,越想越上心,便特意把裴憬叫到自己车上。
裴憬战战兢兢地坐到嫡母身边。就听小郭夫人问他:“阿憬,柳家的女郎你可见过?”
裴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儿如何认得别家的女郎?”
小郭氏没指望他认识,只是挑起话头:“我见过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吾儿……聘她做新妇可好?”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裴憬大吃一惊。他今日颇自得,在张茂的帮衬下,他居然勉强在一众士子中得了上品。其实他所作诗文并不出众,只能算中规中矩,但至少没有丢人。加上他以一当十,全歼乞活的威名,与宴的郎君只当他不擅文道,却没人敢往痴傻上想。在裴憬心里,闻喜的人比京城人好相处多了!若能在老家讨到新妇……不比娶那些捧高踩低的京城女子强?
“儿全凭阿母做主!”裴憬小声道,脸色羞红,却难掩兴奋。他想,那柳家女郎既然能被阿母看上,想来不会差吧!
小郭氏会意,难得与他好脸色:“既如此,吾儿在闻喜的这几日,更当勤勉!”言下之意,婚事订下前给我装像点,千万别露馅啦!
裴憬不知听没听懂,应得爽快:“阿母宽心,儿定好好用功。”
张茂默默地跟在牛车旁,听得母子俩的交谈,嘴角微微咧开一抹笑容,阿兄终于要有新妇了,以后就不用对着去火图胡思乱想了吧?阿妍明日醒酒后,若得知这消息,会不会开心得跳起来?
他转头看向牛车,纱窗紧闭,不见车中人模样,他的眼神渐渐转暗,可惜,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要启程返京了。
闻喜民风质朴,即便豪门间的勾心斗角也不及京城多。张茂和裴憬一样,真舍不得走哩!
张茂陪裴憬在闻喜多盘桓了十日。
其间裴憬与柳家女郎相处甚欢——裴憬反应慢,话也不多,但因着自小和妹妹一处长大,对女子格外地温柔有耐心。
这落在柳蕙眼里,对他自然多了一层好感。
加之小郭氏快马加鞭寄回去的信到了,郭老夫人也很看好河东柳氏的女郎,把裴憬的婚事全权交由小郭氏做主。
在裴、柳俩家有意撮合下,裴憬和柳蕙可谓进展神速。待裴憬依依不舍地返程时,俩家长辈已经下了小定。
裴憬回京时可谓志得意满——在闻喜的这段日子可以说是他十八年来最快活的时候!
反而张茂有些气郁。原来裴憬和柳蕙订下亲事后,小郭氏特地召来张茂,除了叮嘱他多照拂裴憬,还特意问起他的婚事。大有给他父亲去信,帮他也在闻喜寻门亲事的意思。
吓得张茂以他阿耶叮嘱过,需得先立业后成家为由,慌乱地搪塞了过去。
离开闻喜的那日,天气骤寒,凉风习习,秋雨连绵。
裴憬缩着脖子与前来送他的友人话别。
张茂牵着马,静静地立在裴憬身后,看着他与郎君们交游。
裴憬在闻喜的半个月里,新结识了不少豪强子弟,前来送别的人不少。
张茂看了一圈喧嚷的人群,凉亭内挤满了前来送别的人。只是多为郎君,除了柳蕙和另一个陌生的女子外,并无其他女郎。
也是,裴憬与柳家女小定的事已经传遍了闻喜,其他女郎即便不服气,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露脸。
待郎君们饮了饯别酒,柳蕙这才捧着柳条上前,在诸人的戏谑中,与裴憬作别。
与裴憬讲完两句后,柳蕙特意回身,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拉到张茂面前,意味深长地对他道:“张小郎,这是妾的堂妹。此前在姑姑家你们见过的。”
张茂这才正眼看向那名女子。这女郎与自己一般大小,身量不高,面容姣好,性子却不似柳蕙那般落落大方,被柳蕙拉上前后,有些含羞带怯地对他行礼。
张茂回礼,心道,莫非小郭夫人前番试探是柳家授意?他心里越发阴沉。河东柳氏也是名门望族,自己若能与之联姻,说起来,还是他们安定张氏高攀了。
然而,这份在外人眼里不可多得的“良缘”,却令张茂烦闷不已——他自己也纳闷,他不过是一介清客,能被柳家如此看重,不是应当欣喜吗?为何自己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大兄,阿茂哥!”
诸人回头,只见凉亭外,秋风萧瑟,落叶回旋,漫天风尘中,一位着鹅黄披风的少女翩然跳下牛车。
尽管有白纱幂离覆面,尽管裴妍还未长成,但秋风拂过处,诸郎君还是在幂离的缝隙里隐约欣赏到一丝初绽的惊艳。
郎君里立即传来窃窃私语,隐约可听见“王尚书谶言”“天下绝色”“如珠似玉”等字眼。
张茂皱眉,绕过柳家女郎,上前将裴妍拉至身前,用自己瘦高的个子挡住后面诸郎君探究的目光。
裴憬问她:“不是说不让你来么?”
小郭夫人自前日起便身体不好,身边离不了人。
“阿母睡了,侍疾的医女说少不得半日才醒,我便想着来送送你们。”
柳蕙与裴妍相熟,赶紧带着妹妹上前见礼。
裴妍笑着叫她“阿蕙姐”,看向她堂妹时却有些迟疑,柳蕙的这个堂妹她也只见过一次,不太熟悉,叫什么来着?
柳蕙笑道:“这是阿芝,她常年在祖宅侍奉我大母,鲜少与我们饮宴交游,你不记得也寻常。”
张茂心上一跳,平常不出来,今日送别郎君却特地带她来见自己?这心思,路人尽知。
好在裴家兄妹都不是七窍玲珑的人,并未察觉到不妥,笑着便岔了过去。
待裴憬上了马车后,裴妍才得以与张茂单独说了句:“阿茂哥保重!”
这话,柳蕙和她堂妹也说了,只是把“阿茂哥”换成了“张小郎”而已。
竟是没别的话交代了?张茂越发的气郁,难得对裴妍肃了脸,一丝笑意欠奉,做了个揖就转身拍马上路了。
裴妍有些后知后觉,问一旁的柳蕙:“阿茂哥今日是不是不太高兴?”
柳蕙所有的心思都挂在裴憬身上,哪有闲情管旁人,敷衍道:“许是起得太早,前路劳累,开心不起来吧!”
联想到她们来时的不太平,裴妍秀眉微簇,叹道:“难怪呢!”
柳蕙身后的柳芝却一脸失落地望向车马远去的方向,马蹄带起的滚滚烟尘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隐去了眼角朦胧的泪意——自上次无意间在姑姑家见过张茂后,她就对他惊为天人芳心暗许。于是特意在疼自己的大母处敲边鼓,才得来家里对张小郎的看重。甚至大母还拜托姑姑为自己向郭夫人说项。郭夫人却以张小郎家中父兄皆在,自己不得做主为由婉拒了柳家。
柳芝原想着趁今日道别之际委婉地向张茂诉一番衷肠,兴许——他也喜欢自己、愿请家中长辈来柳家提亲也未可知。谁能料,从头至尾,他竟是连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
她转头看向裴妍。女子心思细腻,尤其是对着自己喜欢的郎君。她敏感地觉察到,在场那么多人,张茂的眼里却只有裴妍!
她见过裴妍没戴幂离的样子,平心而论,裴妍虽年龄比自己小,但确实长得漂亮,又出身钜鹿郡公府。
柳芝泛出一丝苦笑,有些自嘲地想,此珠玉在前,难怪张小郎看不上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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