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入了驿馆,小郭氏用了晚膳,就早早歇下了。
裴妍独自在房里吃着羊肉粥,肉汤被炖的雪白,几块斫得细碎的羊骨沉在汤底。她突然想起那些被杀的孩子,烹煮之后,与她现在所用的肉粥,不是一个样子吗?
想到此节,手由不住一抖,粥碗瞬间翻落在地,热乎乎的白汤撒了一片。
容秋赶紧将她拉开,又下楼喊店家来收拾。
裴妍愣愣地盯着淌了一地的汁水,突然觉得自己罪恶缠身——如果这些村民有口吃的,他们还会杀自己的孩子吗?
当然不会!一切种种,皆是因为没吃的啊!人一旦饿疯了,可不就沦为野兽了么!只要一想到那些被杀来吃了的孩童,她就心肝儿揪着似的疼。
她第一次意识到浪费粟谷是很大的罪过。早知道,以前那些饭菜,自己就少吃点,其余都送到这个村子来!
不,她可以只吃一半的的饭菜,其余的都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用杀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的异想天开很快被晚上来看她的张茂打碎:“阿妍,你省一顿饭,能救几户人家?天下有千千万万家,非你一餐一饭可以救济。”
“那我该如何?”裴妍反问。
张茂被问住了。上位者若能像裴妍这样悲天悯人,苍生何至如此艰难。
然而,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有几个能有裴妍这样的赤子之心呢?哪怕自诩高明若王导,在这宛若浑水的天下大势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
“阿茂,如果你是天子该多好!你一定有办法让大家都吃上饭的!”
这话无异于惊天炽雷,听得张茂心神俱震。他本能地拍案而起,环视四周,还好,屋里只他有她俩。
他沉下脸来,低声斥道:“阿妍,这种胡话,断不可再说。你已经不小了,当知道方才的话,足以让我、让我家,甚至钜鹿郡公府,万劫不复!”
这话说得很重了,裴妍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驿馆的夜晚不算安宁,楼下大堂还有人在玩骰子吃酒。
她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刚才她的声音该不大吧?楼下人该听不到吧?
不消张茂多说,她自己先就鬼祟地拉开槅门一角,觑着门缝朝外看了看,见屋外长廊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结巴着解释:“我……只是觉得,主事之人该当是阿茂哥这样有担当的人。若让阿茂做那一地的郡守,断不会有易子相食的惨案!”
张茂虽斥她胡言,但裴妍的话,却也说到了他的心里。若他能经略一方……
他抬头看向支开的窗棱,月入中天,恰印西方白虎七宿,他定要让这方苍生不受饥馁之苦!
只是,如今的张家见龙在田,他急不得!
在经历这遭之后,除郭夫人之外的诸人再经过沿途抛荒的村镇时,竟都不敢停留。
往常大家伙走累了,都还想着途经哪个村子里休整一番,如今却是能多走一会就多走一会,非官道不行,非驿站不停。
小郭氏只当众人思乡情切,尽管她身上诸多不适,也都是忍着随诸人行走。
张茂看了心里有数,往往行经驿馆时,能多留一天便多留一天,让郭夫人和队里诸人可以缓上一缓。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越往南走,离京畿越近,跟在裴家身后的队伍就越多。
原来,车队里渐渐依附了不少商队。其时盗匪横行,商贾出行往往自请护卫,即便如此,商队被劫的事也时有发生。因此,当商队在路途中看到豪门士族的车队时,往往奉上财物,自请驸骥尾,以求庇护。
河东裴氏名声在外,这一路上,不时有携着宝物前来请求依附的商队。
裴憬名义上是主事的,但实际拿主意的却是小郭氏与张茂。至于王导,他这个外人也跟着沾光。原来那些商户往往带着美貌的婢妾伎子,来献殷勤时,自然会送上顶尖的与裴憬。
裴憬怕裴妍将此事告知柳蕙,竟一个都不敢收。张茂自也不肯留,于是这些商队进献来的美女都被打包送给了王导。
王导素来风流,白送上门的美女,不要白不要,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反正他家地方大,人再多也住得下!
当然,那么多商户,也不是谁都能收的。这年头,盗匪扮做平民,杀人越货者大有人在。
张茂主要负责对外接待以及甄选商队,小郭氏负责收礼。
入夜,京郊驿馆中,郭夫人的房间未点油灯,然而众人并不觉得黑黢黢的。
无他,小郭氏和裴妍的矮案前各置了一枚碗口大的夜明珠。珠子晶莹透亮,在寂静的夜里散发着幽幽荧光。
裴妍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眼前,叹道:“不知它能换多少米粮来?”
小郭氏白了女儿一眼,这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到什么都要拿粟米来换算。
她没有理会女儿的“胡言乱语”,只半靠着缇几,笑意盈盈地吩咐容秋道:“夜里将它置于元娘卧榻的屏风外,起夜方便些。”又转头对张茂道:“几个商队里,就属这家人心意最实在,可知是哪户人家?”
张茂躬身回应:“是凉州贾氏。”凉州,贾氏?郭夫人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莫非是太原贾家的亲戚?
还是张茂提醒:“是小子大嫂的娘家。”原来是张大郎的妻族!郭夫人回过神来,当年张寔迎亲,裴憬还去给他当过傧相呢!记忆似流水袭来,郭夫人记得,裴憬曾被这家郎君打伤头来着?
“当初他家小子不懂事,曾误伤了大郎,幸而府上没有计较,为此他家家主曾亲自登门请罪,只是郎主没有见他。”张茂解释。
如此,郭夫人把玩着手里的夜明珠,嘴角擒着了然的笑,难怪这家人这么大手笔,原来还有负荆请罪的意思。
她把珠子放了回去,对张茂道:“他家意思我省得了,既然当初只是误会,我们也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只是其他事情,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要她原谅可以,这份歉礼她收下了。但是要她给这家人和钜鹿郡公府牵线搭桥,她犯不着。
张茂点头,他原也是架不住大嫂请托,试探着向郭夫人进言一二罢了,没指望能成事。
他自己对这家人尚且没有好感,何况曾为苦主的裴家大房了。
提起凉州,小郭氏便想起那西域的彩宝来。这些年东海王妃给她送了很多东海才有的水玉,她总想着回礼一二。便问他:“听说西北宝石很多,和田玉不过寻常,最难得的是鸽血红宝,然也?”
张茂莞尔,解释道:“凉州玉石不错,至于夫人所说的红宝,却要往大漠以西的佛国去寻。以前商路通达,各类宝石倒也易得,只是如今雍凉频乱,西域诸国亦战火不通,夫人想得红宝,还得过些时日。”
小郭氏点头。裴妍却道:“阿茂哥何必哄阿母,过些日子就能太平吗?”她想起那个满是孩童尸骨的荒村,中原尚且如此,何况边地?
张茂一怔,连裴妍这样守在深闺的女子都能一叶知秋,而那些上位者,却依然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可笑冠盖满京华,还不如一闺中女郎有见识!
是夜,张茂给父亲去信,写写停停,一度不知从何落笔。
元娘说的没错,过些日子又怎样?不太平,终究是不太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贾后立志废储,京畿的平稳维持不了多久。待中原一乱,边地将愈发动荡,曾经繁华的丝路只会更加不通。
要命的是,裴家身在京畿权利中心,贾后与太子斗法,很难不被牵连进去。而他们张家呢?根基在凉州,凉州一乱,张家亦举步维艰。
无论是身处京畿的裴家,还是远在凉州的张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权力之争中,都很难独善其身。
世家豪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底下的黎民众生了。那个人吃人的荒村,仅仅是这个纷乱世道的一隅罢了。这偌大的天下,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村子?还有多少被吃的孩童?不敢想。
恰此时,拾叔呈上张家大郎的来信,张茂阅罢,沉思片刻,落笔写家书:
“阿耶容禀,阿嫂父兄所献,皆已转呈夫人。然夫人不悦贾家前事,恐难有勾连。儿经停晋中,见十室九空,赤地千里,白骨黄茅,炊烟断绝,更有乡里,易子而食,不忍卒睹。儿欲置此间见闻于天听,盼上定图赈之法,解生民于倒悬,施皇恩于苍生。纵有悖上意,简秩居官,儿亦无悔。
阿兄闻姊夫大兄袭上庸县侯,迁广陵太守,石太尉子袭昌安县侯,授屯旗校尉,颇意动。阿兄起家至今无有右迁,欲外放州县历事,阿耶以为然否?
儿授郎官在即,郡公与亭侯仍留儿长住府内,儿不忍拂逆。
上党战事顺遂否?祈捷报频传,儿跪叩父安!”
……
时隔一月,当钜鹿郡公府长房母女终于回到暌违已久的洛阳城时,京畿都为之震动。
无他,原有不少人自城门口见着气度卓绝、骑着高头大马的张茂,便投花掷果地一路尾随至钜鹿郡公府门口。
本来诸人的注意力都在张茂身上,然而裴妍下车时,一阵大风陡然吹翻了幂离,将她娇艳的真容露了出来。
尽管只得片刻,然而裴元娘的倾城倾国之色瞬间惊艳众人,连张茂都被掩盖了下去。
于是没多久,裴元娘的美名便传遍了京畿,甚至盖过了堂妹裴妡。尽管京中世家圈都知道,裴妍已经早早被东海王妃看中,但毕竟没有正式下定,依然有不少郎君忍不住打起美人的主意,一时间媒人纷至沓来。小郭氏为此没少着恼,当然这是后话了。
先说裴妍回到府里,随小郭氏拜见了郭老夫人。
因是白日里回的府,二房的郎主裴頠并两个郎君都还在衙署,只女眷在家。
裴妡早早跟宫里告了假,回来和母亲一起,在太夫人处等着。三年未见,郭太夫人消瘦许多,原先合身的道袍,如今罩在身上空荡荡的。裴妍记得她离开京城那年,大母头上还是黑白相间的花发,如今她回来,大母头上已全然白了,心里不由有些心酸。
太夫人见到大孙女,心里是极高兴的。只是她素来清冷自持,任内心如何激荡,脸上只是挂着浅浅的笑意。
她朝裴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裴妍乖巧地上前拉着。太夫人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却依然看不清她的样子——她的眼神一年不如一年了。
于是郭太夫人又颤着手,将裴妍从发顶一点一点摸到脖颈,这才点点头,似乎对孙女的长成很满意,问她:“可有想大母?”
裴妍回答得毫不犹豫:“想!”
太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大母也想你。三年不见,我们元娘长大了。这美貌,放眼京畿无人能比!”
“大母不厚道,您前几天才这么夸过我!”一旁的裴妡故作不忿。
王夫人拍拍女儿头顶,叱笑道:“之前日日念叨你阿姊,如今你阿姊归家了,倒又争起宠来!”
王夫人这些年越发丰满,三年未见,腰围又粗了一圈,王家体胖看来是不分男女的。最让人惊喜的是裴妡,这丫头和裴妍一样,身段长开了,竟比裴妍还高上一头,只是身材过于纤细,不似裴妍那般前凸后翘。从长相上说,姊妹俩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只是裴妍的五官立体些,身上也更丰满些,因而美得更加震撼。
裴妡则略显寡淡了些,配上她洛阳第一才女的美名,很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裴妍与堂妹关系最为要好,赶紧去拉裴妡,对妹妹道:“我也有许多话要同你说!一会去你那玩?”
裴妡欣然应好。众人寒暄了好一阵,郭太夫人放两个孙女出去,自己留了两个儿媳叙话。
姊妹俩好久没有聚在一处了,待从太夫人处出来后,裴妡就急不可耐地拉着裴妍去了自己的院子。正好裴妍的闺房还要收拾一番,晚上裴妍也干脆在裴妡处睡了。
姊妹俩头靠头地躺在榻上,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闲话。尤其裴妡,裴妍不在家,府里就她一个女郎,可把她憋坏了。宫里虽说有公主和王家女郎,但到底不是自家姊妹,许多话只能憋在心里。如今好不容易把裴妍盼了回来,忍了三年的闲话,像关不住闸门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从三年前俩人分别开始,到如今裴妍归京,这中间发生的人事变化絮絮叨叨地讲给堂姊听:“皇后这些年贤惠不少,亲封了十几个后宫。然而那些妃子虽有生育,却都生的女儿,大多还夭折了,帝后很失望。太子却很得意。”
“圣上子息不藩,着实愁人!”裴妍附和。
裴妡不置可否,继续道:“太子宠爱的蒋美人去年初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太子妃却一直没动静。王家叔公那里都急坏了!”
“太子妃哪里不好?太子竟敢宠妾灭妻!”说到这里,裴妍也很愤慨。
“可不是?嫡亲的姊妹,命数却大不同。你看贾表哥和景风表姊感情就特别好。哦对了,景风阿姊又怀上了,年底就要生了!”
“看不出来啊,贾表哥那么风流的人物,却被景风姐姐制住了。”裴妍惊叹。
“谁说不是呢!”
“去年你写信给我,说韩芷表姊成亲了,嫁的颍川荀氏的郎君。她过得怎样?”提到贾谧,裴妍自然要问问韩芷的近况。
裴妡摇头,叹道:“不怎样,你知道的,阿芷姊姊最不耐烦规矩的,可荀家却是出了名的古板。年节宫里大宴,我碰见她一回,听说她已经辟府另居了。”
裴妍捂嘴:“和离了?”
裴妡摇头:“这倒没有,荀家与贾家关系尚可,断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断了姻亲,只是夫妻俩过不下去,各玩各的罢了。”
“阿芷姊姊也是胆大,哪有新妇单独出去住的?”裴妍匪夷所思道。女子开府另居,那是只有公主才有的特权。哪怕是世家贵女,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何止,我听说,她还养了不少面首呢!”裴妡贴着姐姐的耳朵神秘地道。
裴妍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荀家和贾家都不管?”
裴妡摇头,小声道:“荀家不敢管,贾家呢,不管是从母还是表哥,都宠着她,任她胡来。她又得娘娘喜爱,谁敢说话?”
裴妍真是被这位远房表姊震惊到了。她万万没想到,已婚的妇人还能这么玩?
“对了,清风妹妹也订亲了,夫家是清河崔氏的宗子,嫁过去要做冢妇呢!今年开始清风连宫门都不进了,说是在家里专心理事。我去看过她俩回,真是累啊!我将来说什么也不嫁宗子!”
这点裴妍也赞同,一家主母尚且诸事繁杂,何况一族的冢妇。
提起嫁娶,裴妡坏笑地揶揄裴妍:“我听阿母说,待东海王秋请,就要定下你与世子的婚事呢!”
“什么!我怎么没听阿母说起呀!你就会拿我开玩笑!”裴妍不可置信。她对司马毗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半大小子阶段,从前只把他当玩伴,如今家里却要给他俩订亲!说实在的,裴妍打心底里觉得别扭!
裴妡半开玩笑道:“羞什么,你与东海世子是两家长辈老早定下的。只怪我以前年纪小,不知道避嫌,总插在你俩中间玩,以后万万不敢了!”
“没有的事!你别胡说!”不知为何,裴妍心里一堵,并不想探讨这个话题。她捏了一下妹妹的粉腮,回击道:“还敢说我,你就比我小半岁,我若是订亲了,你能逃得掉?快说,二婶相中了哪家郎君?”
裴妡的俏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嗫嚅道:“哎呀,哪有相中,就随便看看罢了。”瞧这欲盖弥彰的样子,明显话里有话啊!
裴妍两眼放光:“二婶真给你相看人家了?”
裴妡起初害羞不肯说。
裴妍哈口气咯吱妹妹。裴妡怕痒,终于撑不住漏了口风,原来是汝南太守的大郎君王承。
“太原王家的啊!”裴妍并不意外。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同出一脉,算起来是裴妡外家那头的远亲。
“我叔公很看重这个王郎君,说他堪比名士南阳乐广……”
“呵,这么厉害!”据说王衍相人从无出错,他既这样说,想来此人必是有大才的能人。
裴妡却有些忐忑道,“就是年龄有点大,他比阿憬哥哥还要年长一岁哩。
“啊!”裴妍捂嘴,“那他怎么现在才订亲?”
“听说早年有术士与他批命,说他必得冠礼后订亲,才可一生平顺。”
“切,这什么话?难道早点娶妻会害他不成!”
“名士嘛,总归有些与众不同的。”裴妡红着脸替未婚夫婿辩白。
“我家阿妡要嫁给名士了呢!”裴妍故意坏笑着取笑她。
“不及世子妃万一!”裴妡毫不示弱。
“讨厌,让你说我!咯吱你!”
“哈哈哈哈……”
姊妹俩在床帐里笑闹个不停,屏风外,进来不久的王夫人轻轻放下内室帷帘,朝照顾裴妡的乳媪侍婢做了噤声的手势,嘴角含笑地走了出去。
裴妡的婚事是王氏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钜鹿郡公府虽是河东裴氏旁支,但这些年借着贾后之势,早已与嫡支分庭抗礼。
裴妡是王氏与裴頠唯一的嫡女,婚事自然只有他们挑人家的份。这夫家除了要门当户对,家风还要好,公婆脾性还得温和,准女婿除了品性好,才学也不能差,最好是家中嫡长子,这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太原王氏的麒麟子王承。
王承自幼有才名。他的母亲与王家亦有亲,且为人温和,不论是裴頠还是王夫人都对他很满意。就是年岁大了点,不过老夫少妻亦有老夫少妻的好处,本来嘛,女人就比男人老得快一些,丈夫年纪大些,面对小娇妻时往往会更疼人。
裴妡在家里的安排下,与王承见过几次。今日听女儿的意思,对那王承也挺满意的,王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姊妹俩玩闹够了,皆气喘吁吁地仰躺在榻上休息。
裴妡突然想起什么,对裴妍到:“去岁荀夫人欲送两名婢子与伯母,大母给伯母去了信,伯母不愿意,大母就寻了由头回绝了。”
“咦,还有这事?阿母怎么没同我讲过?”荀夫人是小郭氏的嫡母,裴妍的嫡外婆。可是她对小郭氏母女素来不亲近,逢年过节遇上了,也就是个面子情而已。她们在京城时未见她多关照,怎么会在她俩离京后,突然要派人来呢?
奇怪啊!裴妡也想不通。“许是你阿公担心你们,故而请荀夫人物色了婢子相赠也未可知。”
裴妍点头,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裴妡又想起晚膳时的一幕,问裴妍:“今日见你胃口不佳,素日最爱的肉粥居然只吃了一半,可是长途劳累,脾胃虚弱?明日请顾和缓来给你瞧瞧身子?”
裴妍心口一沉,她哪里是胃口不好,而是想起沿途所见,再看府里满桌佳肴,便觉每吃一口,都是罪孽罢了。
她把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了裴妡听。尤其是那易子而食的事,听得裴妡惊骇不已。
裴妡自小出入宫闱,从未离开过京城。若说裴妍所见皆是锦绣,那裴妡更甚。如何能想到“盛世”之下,竟还有人吃人的惨况!
“怎么还有这等事?”裴妡不可置信道。
“若非亲历,我也不信!”裴妍道,“赤龙叔公和阿茂哥说他们会将此事禀奏天子。但愿以后别再有这种事了。”
“呵,上报天子还不如上报娘娘!皇上知道了能如何?再问群臣‘何不食肉糜’么?”裴妡的反应与张茂如出一辙!
见裴妍一脸茫然,裴妡叹气,暗忖堂姊离京多年,怕是早忘了咱们这位天子是什么德性了,便将那肉糜的典故和堂姊说了。
裴妍听罢,只觉万分失落,正如裴妡所言,若这事连皇帝都管不了,那天底下也就只有皇后可以管了。
她讪笑着摇了摇堂妹的胳膊:“你明日回宫,若能见着娘娘,跟她提一提这事?听阿茂哥说,人吃人,是要上史书的。娘娘操劳半生,想来不希望史官这么写她。”
裴妡没敢应声,嘴角微微含着苦笑。
娘娘?她这些日子要么忙着跟太子斗法,要么忧心四方胡人暴乱,对于这等小灾荒,只怕晓得了也不会重视。
“我尽力吧!”与裴妍解释不通,又不忍见她失望,裴妡只好这么敷衍着,一如此前的王导。
事实正如裴妡所料。翌日,她趁着皇后来与河东公主一同用膳时,把这事当奇闻说了。河东公主惊骇不已,进了一半的肉丸子生生吐了出来。
皇后眉头微蹙,放下金箸,意味深长地点了裴妡一句:“民间的乌糟事何必当真,许是茂弘(王导)看错了也未可知。”
原来王导也将此事报与了皇后知晓,只是贾后懒得管罢了。
也是,在以皇后为首的很大一部分人眼里,生灵涂炭,易子而食算什么,只要易的不是自家孩子,煮熟了,不就是一锅肉嘛。
裴妡默默地放下手里的银箸,看着满案的佳肴,顿觉无味——她这才体会到裴妍的心情。
只是,她也好,裴妍也罢,又能如何?天子痴傻,皇后不管,她这个公主伴读还能下旨赈灾不成?
若干年后,司马家风雨飘摇,山河梦碎,裴妡于衣冠南渡的客船上,遥望那浩荡江水,蓦然回想起此事,才惊觉,原来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这样的帝后,这样的家国,焉能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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