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风流馆里风流事,暗潮窟里涌暗潮

房间隔音还是不错的,隔壁房间那么热闹,她们这里只能隐约听到几句。

裴妍干脆耳朵贴着墙,却依然听不太清楚。

容秋淡定地站在裴妍身后观察了一阵,又对着这面墙东敲敲西拍拍,终于让她发现,原来靠近门缝的墙面是拿木框和纸糊的,不是实墙,对面的声音大概也是从这里传来的。

容秋取下头上束发的银簪,用巧劲拿簪尾戳了墙面几下,不多时,就扎出几个粗粗的针眼来。

裴妍把眼睛放过去,将将好可以看清隔壁房间的场景。

只见房内东倒西歪地胡坐了五六个郎君,除去张茂穿戴尚算齐整外,各个衣衫半敞。房里有女伎奏乐,郎君身边各有美貌的伎子奉酒。

那坐在主位上的红衣郎君手里抱着一个衣衫半褪的女郎。他一边跟张茂喝酒,一边跟他玩笑:“茂弟,你说你在官署端着也就算了,怎么到了这地方还这么冷心冷情的,看看你身边的小美人,都快急哭了。”

张茂身边的女郎约莫十六七岁,长得如花似玉,见状,立刻给张茂奉上美酒,委屈巴巴道:“郎君自见到奴,就没露过欢颜,莫非看不上奴?”

首座的郎君高声道:“茂弟,你身边的燕娘可是清漪馆的行首!若是连她你都看不中,哥哥真怀疑你不喜欢女人了!”

这话就不中听了,张茂亦沉下脸来。

这个贾越是侍中贾模的庶子,行事素来放诞,若非看在他是贾家人,张贾两家也算沾点姻亲,他也不会应下这欢宴。

张茂压下火气,作不胜酒力状,对上首的贾越道:“佳人在怀,茂何敢不动心。只是今日酒多,有心无力,让诸位见笑了。”

贾越却道:“我看茂弟分明还没有喝够,燕行首,你若连酒都敬不了,还是趁早让贤吧!”

燕娘闻言,生怕得罪贾越这个纨绔,赶紧又斟满一杯奉与张茂,神态可怜道:“郎君请满饮此杯,就当怜惜奴家!”

张茂无奈,接过伎子手里的酒,仰头一杯见底,然而下一瞬,便一头栽倒在席上。

众人见了,皆面面相觑,刚还夸他酒量好呢,怎么酒宴才开始,他就醉倒了?

贾越看了,却抚掌大笑,对燕娘道:“还是燕娘的酒好,我的九酝春茂弟足喝一坛都不见醉,燕娘的清酒,茂弟一杯就倒了。”

那燕娘盈盈起身,对贾越及诸人行礼道:“诸公慢饮,奴扶张小郎去奴那里醒醒酒。”

诸人立刻起哄笑起来,什么醒酒啊,分明是行那等风流事。

贾越是主家,照顾宾客是他的责任,就听他嘱咐道:“那就劳驾行首好好照应我兄弟,银钱么,算我账上就是!”

却说裴妍看到张茂被那燕娘架着出了门,心里焦急万分,立刻招呼容秋,二人也远远跟了出去,就见那伎子将张茂架到对面不远的一间房里,然而她进去没多久便又匆匆忙忙的出来了。

裴妍和容秋对视一眼,都觉得蹊跷,怎么这伎子刚进去就出来,只留张茂一人在里面?

趁着廊上无人看守,二人干脆偷摸着溜进去一探究竟。

就见房里白纱低垂,屏风后的内室里,依稀有人躺卧床上。

裴妍正欲上前。

容秋却一把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让裴妍在床边等着,自己则蹑手蹑脚地上前撩开床帏,却一下子愣在原地——榻上赫然躺着一个闭着眼、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的俏郎君,脸生的很,却不是张茂!

张二郎呢?裴妍和容秋都觉得奇怪。

“你们怎么在这!”床帏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裴妍抬头,就见张茂分开床尾的纱帘,缓步而出。

裴妍和容秋皆是一惊,不禁面面相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外有动静传来,张茂来不及解释,立即拉着二女躲到他方才的藏身地——床尾的帷幕后。

为行风月事时有暧昧影绰之感,伎馆的香闺帐帘颇多。这也给张茂等人有了隐匿之所。

只见燕娘带着贾越及一众同僚匆匆进门,边走边指着榻上道:“张小郎方才突然头疼得紧,郎君快给看看要不要请扁鹊?”

说着,燕娘撩起床帏,让众人看清床上。

却听围上来的郎君们“咦”地一声,脸上皆迷惑之态。

她转头看去,只见床上只躺着一个昏睡过去的陌生郎君,哪还有张茂的影子?

有人认出床上的人,指着他道:“这不是祁阳侯家的曹三郎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祁阳侯曹家三郎是京里有名的断袖,他怎么睡在了这里?

裴妍同样有一肚子疑问,正想转头问张茂。

张茂赶紧贴唇竖了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张茂的手修长白净,唇薄而红,压在唇上,颇有点白雪红梅的意境,竟让同样是美人的裴妍心头一跳。

她强忍下内心悸动,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屏气凝神,转头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动静。

此事蹊跷,众人皆是官署里混老的人,很快就理出了点头绪:张茂醉酒,来燕娘房里醒酒,燕娘却以他身体不适为名,引诸人前来查看,结果进了房间,却发现张茂不在,床上躺着的是有断袖之名的曹三郎!

没得说,若是张茂也在床上,少不得就是一出分桃大戏!

可是细想之下,又疑点重重。试问,若张茂真好男风,他大可关起门来行事,又如何能让燕娘去请众人来围观?

这事若成了,伎馆里的伎子恩客再大加宣扬一番,对张茂将将聚敛起的才名官声将是致命一击。

一时间众人看向燕娘的眼神颇为复杂,连带着看贾越也不清白起来。

贾越心虚地摸摸鼻子。他是主家,燕娘是他点名侍奉的伎子,如今出了这等纰漏,明晃晃的栽赃不成,反倒落了一身腥。他暗恼燕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拿目下无可奈何。

这时,房门外传来一声惊呼:“五郎?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笑容可掬的胖郎君路过门口——王导白衣宽袍,头发半束,一手摇着麈尾,一手搂着一位清丽佳人,信步而入。

贾越行五,听得王导招呼,赶紧殷勤地上前朝他行了一礼。

二人年岁相当,但贾越的堂嫂王景风却是王导的侄孙女,王导又是琅琊王家嫡子,无论辈分还是出身都比他高许多。

王导问话,诸人不敢多言,怕惹祸上身。

贾越只好假作糊涂,向王导说明始末。

王导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贾越和他身旁的燕娘,云淡风轻地打圆场道:“我方才见张二郎下楼了,还与他打了招呼,确实醉得不轻。至于曹三郎,想来是他一时多饮,自己走错了房间。”

贾越听罢立刻看了眼燕娘。

燕娘便面遮脸,做担忧状:“张郎君怕是醉糊涂了,不晓得身边有没有人照应?”说罢就要出去查看。

王导一抬麈尾,拦住她道:“无妨,我既看到,岂能放心他一人走?方才已差人送他回去了。”又朝贾越拱手:“相逢不若偶遇,许久不见五郎,今日畅饮何如?”

王导相邀,对贾越这等依附家门而活的纨绔庶子而言,是求之不得的福分。贾越怎敢拒绝?只得做恭敬状:“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导临行前,特意指了指床上酣睡的曹三郎,对身后的仆从道:“三郎醉酒,尔等将他送回府上。”

贾越见状,愈发心灰意冷。

他是在韩芷面前立了军令状的,此番事败,回去不定被这位姑奶奶怎么教训呢!

然而王导明晃晃地要保张茂,他能怎么办?他一个贾家庶子,还能跟王家对着干不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三郎被王家的仆从架了出去。

等众人都散尽了,裴妍只觉惊出一身冷汗,更要命的是,床尾空间狭小,她整个人几乎是被张茂半抱在怀里的。

方才她只关注外面,没有留心自己,如今回过神来,只觉身后的那只抚着自己背部的大掌,带着难以纾解的燥热。

刚才紧张没觉得,现下外面没人了,裴妍身后酥麻麻的,二人离得极近,裴妍甚至能闻到张茂呼在自己头顶的酒气,不可控的,一阵醉意袭上腰肢。

张茂亦不好受,那个燕娘给他的酒里不知掺了什么,他半洒半饮,到底还是喝了一些进肚子里,如今只觉从小腹到四肢百骸热意层层上涌,尤其裴妍还紧紧贴着他。

初夏衣裳单薄,裴妍独有的体香透过单衫传到他身上。他只觉呼吸之间都尽是裴妍的味道。

明明屋里人已经散尽了,他却仍抱着裴妍舍不得松开,甚至手掌不可控的紧了紧,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二人这般情状,可怜了龟缩在一边的容秋。她只觉自个太过多余,恨不能缩成个鹌鹑。

终于,容秋受不了这等既尴尬又暧昧的气氛,自作主张地撩帘而出,机警地开了个门缝,查探外面情状。见屋外一时无人,正欲回报敌情,回头就见张茂与裴妍仍紧紧抱在一块,二人脸上都有些同寻常的红晕。

容秋只觉头大,这二人,怎么这个时候黏糊糊的!

可是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她只得生硬地咳了两声,禀报道:“人都走了,我们也快走吧。”

此时屋外忽而狂风大作,带着暑热的雨丝从窗口涌进屋里,案上的烛火明灭不定,光影斑驳,打在张茂俊秀的脸上。

裴妍抬头,似能看到他额角两条隐忍的青筋噗噗跳着。

张茂用尽气力,才将落在裴妍身上的目光收回。他克制着放开裴妍,自己翻身跃到案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醒酒。

裴妍脸上仍泛着红晕,可刚才的事情显然有猫腻。

她忍不住问他:“这怎么一回事啊?”

贾越、燕娘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曹三郎,连带着突然出现的王导,整件事让裴妍觉得不对劲,连自己本是吃醋而来的初衷都忘了。

张茂放下茶盏,对她云淡风轻地一笑:“一个蠢人行的无聊游戏而已。”

裴妍还待再问,张茂却反客为主,冷下脸道:“还没审你呢,这是什么地方,你怎敢来此?”

裴妍一时噎住。

张茂转而一个眼风扫向容秋。

容秋心神一凛,赶紧跪地,老实交代:“女郎担心郎君,特来查看。”

此言一出,室内瞬时又陷入无声的境地。

裴妍恨不能捂住容秋的嘴。见张茂看过来,立时低头红脸,浑身发燥。

张茂只觉好不容易克制住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勉力稳住自己,风声大雨点小地叱了二人:“胡闹!”心里却暖洋洋的,也没有再责罚容秋。

容秋暗戳戳舒了口气,要么大家都夸她会说话呢!郎君明明对裴元娘有意思,元娘呢,对郎君也并非无心,只是二人都还没有戳破那层纸罢了。

她刚才故意实话实说,郎君心里不定怎么高兴呢!

此时,房外传来一阵从容的叩门声,众人立即噤声。

容秋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见到来人,赶紧回头禀道:“是王郎君。”

原来方才王导只敬不饮,很快便把贾越灌醉,又遣散了诸人。这才来到张茂这里。

此事幸得王导出手,否则即便张茂再身手矫捷,有不会武的裴妍搅局,他也很难全身而退。

监察御史捕风捉影,他们张家刚刚起势,可禁不住这等闲言碎语。

张茂朝王导肃容一礼。

王导坦然受之,虽疑惑裴妍为何来此,却也无心深究,只叮嘱他们道:“我还有客在隔壁,不宜久待。门口是我的部曲,诸位跟他们走就是。”

他又把张茂拉到一边,二人叽叽咕咕不知聊了什么。

裴妍只知她离开的时候,老鸨心惊胆战地恭送她们,脸上惨白,似受了不小的惊吓。

当夜,韩芷正与男宠床帷行乐。鲁国公贾谧突然闯入。他不多言,随手甩出一个划花了脸的女子。

那女子抬起鬼一样的烂脸,伸手就去够床上的韩芷,嘴里喊着:“奴冤枉!”

韩芷捂着胸口尖叫,拽着被子往后躲。她身后的男宠也被吓得不轻,直往床尾蹿,一屋子鬼哭狼嚎。

贾谧冷脸站在屋子中间,厉声警告妹妹:“你若再敌友不分,胡乱行事,别怪为兄替你清理门户!”

韩芷自知事泄,除去最先的慌乱,竟镇定了下来。

她把那鬼一样的女子一脚踹到了床下,又捂着胸口质问他的兄长:“区区一介清客,我竟开罪不得?”

贾谧额角青筋直跳,然而对面是他的亲妹子,再气也得忍着,只好耐着性子,咬牙切齿地给她分析利弊:“张二郎的阿耶是娘娘得用的人。”

韩芷哼笑:“什么阿猫阿狗,都是你们要用的。”

贾谧气急,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正欲说什么,回头见妹妹还倚在男宠怀里。那男宠对上贾谧鹰隼般阴冷的眼神,浑身一颤,赶忙推开韩芷,提着裈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贾谧这才对妹妹道:“东宫的蒋美人即将临盆,术士看过,此胎必是男儿。”

韩芷秀眉微挑,穿衣的手顿了顿——太子要有长子,今上要有长孙了?那东宫岂非更难撼动?

“我们与娘娘是一体的,不进则退,退则必死。如今形势危急,娘娘正盼着我们助她一臂之力。你怎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个人私怨,节外生枝?那张茂确实不算人物,可他背后的张轨呢?张华呢?裴頠呢?”

韩芷虽混不吝,却也明白自己的身家荣辱皆系于皇后。

她心烦意乱,止住还要劝她的兄长,不耐烦道:“晓得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嘛!以后,我远着那位就是!”

贾谧见妹妹终于上道,松口气之余,又软声安慰:“你且忍忍,待娘娘事成,要多少张二郎都随你!”

韩芷翻了个白眼,却不再驳他。

夜半三更,万籁俱静,只两侧的桂树枝里蝉鸣阵阵,听在累了一天的仆役耳里,不啻为催眠的佳曲——守二门的仆从睡倒一片。

裴妍被张茂一张披风从头罩到脚地带回了府,路上偶遇几个护院。然而张二郎在府中亲卫中素来有威望,他把一身黑袍的裴妍隐于身后,又有夜色掩护,那些护卫竟视而不见地走了。

裴妍就这般有惊无险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幸而小郭氏最近正忙着裴憬的婚事,三媒六聘,每样都让人头疼,对女儿的管教也就松了许多。

裴妍这么晚回来,除去院里几个贴身侍婢,外人竟不得知。

张茂将裴妍送到屋外,转身欲走,却发现自己宽大的袖角被一只素手紧紧攥着,回头就见裴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

张茂叹气,以为她怕自己跟小郭氏告状,一时心软起来,回身道:“夜深露重,快些进到屋里去!今日之事,我不向夫人告发就是。”

裴妍不语,拽着他袖口的手也没有松掉。

张茂疑惑地看向她。

“不是这个,”裴妍支吾道,良久,她好似鼓足勇气,抬起含羞的小脸,眼里晶光闪耀,仿若天上细碎的星子:“阿茂哥,以后不要再去那等地方,好不?”

张茂一愣,好不容易止住的心绪又乱起来。

她本不该过问的!

他去章台风月地,与她何干?他们一个是附庸而来的清客,一个是主家的贵女,除去点头之交,还能剩点什么?若非同窗过一年,他们之间甚至连说话的交情都不该有!

将来他有妇,她有夫。他的妇人在内室里见着了她。她们聊天的时候,裴元娘若还记得他,大概会说一句:“哦,余幼时尝与张二郎伴大兄读书来着!”

是啊!将来,他们等闲见不着的!这才是他与她该当有的结局!

然而,扪心自问,他甘心如此吗?

张茂一言不发地看着裴妍。他甘心将这个不知何时进驻他内心的少女拱手相让吗?他甘心看着她嫁给别的男子,放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为别人生儿育女吗?

不,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如今的张家将将起势,还没有分量能打动钜鹿郡公招他为婿。

张茂铁拳紧握,眼里暗潮涌动。

天上的乌云突然散开一块,皎洁的月色自头顶泻下,落在他眼中,晶莹透亮,好似漫天繁星。

裴妍小心翼翼地问他:“阿茂哥?”

“好!”张茂听到自己如是说,“不过,你也不可再行女扮男装的荒唐事。否则,我会担心。”

裴妍脸上犹如上了海棠色的胭脂——张茂说,会担心她?

不是为了阿兄,不是为了叔父,纯粹是他,担心自己!

二人各自陷在自己的心绪里。

“元娘,”张茂突然道,“西洲的猫儿石,你可喜欢?”

“当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裴妍有些懵懂。

“比之东海的水玉呢?”

“什么?”裴妍抬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对面的男子。

云过月出,柔和地光晕打在年轻俊朗的郎君脸上,剑眉之下,是同样闪亮的眸子,犹如星辰大海,带着海啸前的宁静,诱她深入。

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不知怎的,她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不能轻易回答。

张茂眼神微暗,就听他自嘲一笑:“罢了,若你成婚时,我张家依然无权无势,你就当这世上从没有张二郎这个人!”

言罢,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皓月再次被阴云遮盖,落在他身上的光晕逐渐黯淡,直至隐没在道边的竹林深处。

裴妍一时愣在原地。张茂的话,她似乎听懂了一些。

夜风大作,将她本不平顺的鬓角吹得更散,一如此刻她纷乱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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