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三天,关隅仍然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老大夫熬了大半日,支撑不住回去休息了。年轻女子把军医也劝了回去,要他睡上一觉再来接她的班。何百忧守在外头,毡帐之内只剩下她照看着关隅。
她搬了把椅子,借着烛火坐在床边观察他的伤情。
药效诚然是起了作用的。
关隅的唇色明显褪去了紫红,只是因为没有血色而显得惨白。草药覆盖下的伤口也有向好的趋势,但伤口不小,要彻底长好还需要不少时日。
只是不知他体内的毒性彻底消解还需要多少时间。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这几日光顾着着急救人,竟还没仔细看过他的模样。但即使在病中,依稀还是能看出他俊朗的模样。
浓密的眉毛,紧闭的双眼只有单层眼皮,眼尾却向上飞扬。挺拔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唇,唇峰倒是十分明显,形状漂亮得像个姑娘。
单看五官,难以分辨是个汉人还是个蒙古人,总之定不是吐蕃人。但他身材的确高大,宽肩窄腰,可惜腹部的疤是跑不了了。
可如果他不是吐蕃人,实在很难理解当地的百姓为何如此偏心于他。
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索性拿起方才问军医借来的医书读起来,消磨时光。
她的医术大多靠家里人的手把手相传,外加上自己摸索,鲜少正儿八经地读医书。
在她看来,光靠读书就能治病简直是天方夜谭,什么都比不上亲手试一试来得有效,这也是为何她如此不喜听那老大夫同她讲大道理。
经过几天的相处,军医对她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借给她的这本医书也颇为与众不同。上头记载各类千奇百怪的名贵药材与它们的传说,有些从上古传下来的连她都未曾听说过。
终于得闲,她便看得入了迷。
关隅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中无数的声音围绕着他。
好不容易从梦中抓到一线喘息之机,他紧蹙眉头试图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得仿佛坠了千金,脑海中的画面忽而回到了自己倒下的那一刻。
挣扎了好几回,他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光线透进视线。
不知躺了多久,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疼发麻,想要坐起身来活动筋骨。刚抬起左边的胳膊,想要将身体支撑起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随即便从腹部袭来。
他下意识想去看伤口,行动却异常艰难。没等瞧见,就听到不远处一道毫无感情的冰冷女声传进耳朵里:“躺好别动。”
他不作反抗,依言收起胳膊躺下,那人的脸隐没在书本之后,严丝合缝,看不见分毫。
她不急不躁地看完剩下半页,这才收起书来,上前察看他的情况。
书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关隅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毡帐之内。
带着不解,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向伤口的位置,只见她熟练地掀起盖在腹部的草药,随后一脸不满地皱眉看他:“啧,又流血了,别乱动。”
关隅刚张开嘴想说话,还没吐出一个字,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再咳,小心血流成河。”
他被无缘无故批评得一阵委屈。明明不得已忍受疼痛的是他,言辞听起来却像是他有意为之,没事找事。
咳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让他愈发疼起来。废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关隅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安抚那隔着胸腔剧烈跳动的心,用极为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是?”
她几乎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能凭借嘴型依稀辨认。好在他没力气说太多,猜起来也就简单了许多。
“你的债主。”
“债主?咳咳,我欠你什么了?”
“这个嘛……”
话音未落,何百忧在屋外听到动静便走了进来。
他没想到是关隅醒了过来,喜出望外,声泪俱下,滑跪在他床边:“大人,你总算醒了。”
“还哭上了?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好得很。倒是你,都睡了三天了,今夜若是再不醒,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没那么严重。”
“有。你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没了。”
“是吗?”
“是啊,多亏神医救了你。”
站在一旁的人不忍打断他们煽情,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憋住插了一句:“都说了我不是神医,再造谣小心我揍你。”
“无论如何,大人,就是她救了你。”
“你们慢聊,我去告诉那位冥顽不灵的老爷爷一声,你们大人醒了,免得他继续冤枉我。”她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一把撩开帘子钻了出去。
没了外人,何百忧说起话来就没什么忌惮的,“这姑娘虽然说话不好听,医术却是十分高超。这回要不是遇见她,谁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是谁?”
“她啊,就是你遇刺那夜突然冒出来的。不过她不肯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所以我们都喊她神医。”
“神医……”关隅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回您中的可是蛇毒,剧毒的蛇毒。”
“什么蛇?”
“赤焰魔蛇。”
关隅印象中依稀听过关于此蛇的传闻,若是真中了赤焰魔蛇之毒还能捡回条命来,还真算是他命大。
“不过那伤口估摸着是得留疤了。我听老大夫说,那姑娘手特别狠,剜掉你好大一块肉呢。”
他倒不在意这个,“刺客呢?抓到了吗?”
“抓到了,现在正被萨吉关着呢。他还命人严加看守,放心,他们绝对跑不了。”
“审出些什么了?”
“刺伤你的人是这伙人的头领。他说他们几人生活在白兰和悉野的交界之地,不归任何一个部落管,生活倒也算太平。哪知前些日子,白兰部落派人抢了他们的地盘,把他们的家人全都掳走了。他们气不过,这才谋划了这次报复行动。”
“萨吉怎么说?”
“白兰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怎么可能伤害无辜百姓?萨吉怀疑,是悉野的人故意栽赃陷害他们。”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所以接下去该怎么查?”
两人正说到关键,神医又走了回来,语气比刚才更难听,“他刚醒你就跟他说这么多话,是想他死吗?”
“我……”何百忧心里委屈,也不知她是在哪儿受了气,全撒在他身上。
“既然他醒了,伤口就给他缠上纱布吧。免得他再乱动,又把伤口崩了,我可伺候不了这位大爷。”
军医跟在她后头,立马上前察看关隅的情况。
“神医你可不能这么说,他的命还得你负责。我们说好的,你忘了?”
“你……”
这回轮到神医被噎住了。遥想这卖身契还是她要求的,现在反倒成了何百忧要挟她的工具了。
“你们在说什么?”关隅躺在床上,听的一头雾水。
“没什么,大人,你就安心养伤,神医会好好照顾你的。”
“先前这位神医说她是我的债主,你还不快把欠的东西还给人家?”
“这债我可还不了。”
“军医……”
军医耐心替关隅缠着纱布,对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话置若罔闻,嘴上说着不相干的事,“大人,您的伤看起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伤口恢复还需要些时日,您大可以放心了。”
“我不是问这个。”
“其他的下官概不知情。伤口已经替您处理好了,药放在这儿您一会儿记得喝。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何百忧见状,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毡帐,把这一摊子事又丢回给了神医。
她见挽回无望,在原地站了会儿,侧身看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关隅,甩着手大步走到他的床边,打算喂他喝药。
关隅没料到她此番举动,立马推脱道:“我自己来吧。”
即使神医是大夫,说穿了也是个年轻姑娘,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照顾。
“我都喂你这么多回了,不差这一回。”
这话让关隅觉得惭愧,“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反正都是要还的。”
她嘴里小声嘟囔着,枕着他的脖子小心将他扶起,帮他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床头。
关隅见她端起药碗,舀了满满一大勺就往他嘴里塞。他也不知轻重,张嘴就喝,忘了这药刚出炉,烫得能让人蜕层皮。
当着她的面又不好吐出来,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眼眶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泪花,整个人如坐针毡。
“你嘴又没受伤,自己不会吹?”
他刚才的抱歉此刻显得是那么多余。
这碗药下肚,关隅额头上渗出了不少汗珠,他眯起双眼,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神医拧了块帕子,微微弓着身子,替他擦拭汗水。他又下意识地拒绝,却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她黑色衣衫上的飘带时不时地蹭到他的脸颊,惹得他面孔痒痒的。
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她却对他飞上身的绯色视若无睹。
“神医,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她将帕子丢回盆里,懒得去洗,溅出的水花不规则地洒落在地面上。
“你不是都叫我神医了吗?”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称号。”
“那你还叫?”
“……”
他挪动着有些发酸的手臂,换了个角度摆放,“姑娘,欠你的人情,你想要什么报酬?只要我能做到,你尽管提便是。”
关隅思来想去,她所谓的债主大抵就是她捡回他一条命的恩情。既然她开了口,他也绝非什么不懂知恩图报之人。
“这位大人,你搞错了吧?我说的债主可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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