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是夜,城主盛情邀请两位贵客于城主府**进晚餐,海德拖着不情不愿的卡普雷可前往赴约。
城主府邸的奢华简直堪比巨梣宫,充满异域风情的花园环抱着由黄金和琉璃堆砌的宅邸,迎宾走廊的地面由花纹细腻的彩色大理石铺就,廊顶由著名艺术家绘制了大片精美的壁画,只一条走廊就宽敞到可供三架马车并排通行,两侧站满了恭恭敬敬的美丽女仆。
海德经过一位古铜色皮肤的女仆时,稍稍侧目,城主颇有眼力见地凑上来:“阁下?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海德盯着女仆鲜红的卷发看了一会,女仆岿然不动,他才笑着回答:“不,请恕我孤陋寡闻,这位小姐并非帝国人吧?”
“您真有眼光!”城主恭维道,“她是露比族人,露比族战败后流亡到帝国,我看她可怜,为她提供了一份糊口的工作。”
海德赞美了一下契布曼的仁慈,又打量着走廊两侧低眉顺眼的女仆,虽然并非像露比族人的特征这样明显,但他看到了好几位疑似非帝国出身的人:“看不出来,您居然是一位收藏家。”
契布曼哈哈大笑:“您说笑了!我只是希望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是我措辞不当。”海德微微倾身致歉,继续跟着契布曼走向餐厅。
晚宴的菜品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海德不紧不慢地品尝着新鲜的餐后水果,邻座的卡普雷可则毫无风度地敲着盘子加第三次肉,他的嚷嚷声再一次打断了契布曼的话,城主略显不虞,不过很快又重新挂起笑容,奉承着卡普雷可的好胃口。
“我吃个肉而已,有必要上一首赞美诗吗?”卡普雷可——完全没有意图压低嗓音——询问着海德。
海德擦嘴的手一顿,满脸笑意看了看城主难看的脸色,打起了圆场:“契布曼城主的晚宴菜品太过美味,请您体谅卡普雷可阁下顾不上礼仪风范。”
这话由海德说起来更显讽刺,卡普雷可愤愤地推了推手边的盘子,那是海德刚才不想吃偷偷塞到他手边的。
“但尽地主之谊。”契布曼顺着台阶而下。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仆,女仆会意,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礼盒走到海德身边,递了过来。
没有给地位更高的卡普雷可,反而给他?
海德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是一个设计考究的黄金匣子,就像城主府的一切,昂贵华丽。他轻轻扬眉,在城主的目光中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枚眼罩。
装在这枚匣子里的眼罩只能是更价值不菲的东西。眼罩边缘镶嵌着细碎的魔石,海德一眼就能看出是品质上乘的魔石,每一颗碎石的价格都远超过他们在城主府看到的任何一颗珠宝;但这样的魔石也只是眼罩上的点缀,眼罩正中用各色丝线绣成了细腻的纹样,海德稍微移动了匣子,光影流转下那精美的花纹又变了模样。几次变换的花纹都细致入微、美轮美奂,即使一直埋头于美食的卡普雷可也凑过来端详着。
和这枚眼罩相比,海德现在右眼挂着的只是一块破布罢了。
“准备了小小礼物,希望阁下喜欢。”城主脸上的笑意味深长,“听闻阁下在北部奋勇杀敌,不知您认得吗,上面的丝线是极北之地特有的蜘蛛丝加工而成的,比金线更加昂贵。可惜北部如此……现在已经失传了。”
卡普雷可深深皱眉,海德反而轻笑一声,合上了匣子:“惶恐,这太珍贵了,配我这样的粗人过于浪费。”
“哈哈,您客气了,您可是帝国执政官,也是首席魔法师,”契布曼嘴上恭恭敬敬,神色却流露出些微轻慢,“您也该知道,财富足以买断一切,等您想明白了,您就会收下了。”
契布曼意有所指地盯着海德,这位传闻中长袖善舞的平民官僚却笑容不改地回望过来,他黑洞洞的右眼眼罩就像一个巨大的窟窿,让契布曼不舒服地移开了视线。
海德就像什么都没听懂一样,将匣子轻轻搁置到桌面:“富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不可逃避的、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契布曼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先一步转移了话题:“不过两位阁下近日的安排如何?说来惭愧,也许是消息有误,之前未曾听闻护送队会途经斐波利……”
“这个嘛……”海德放下手中的餐巾,喀米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他接过魔法师递过来的报告,“霍克阁下曾听到一些不友善的传闻。”
对于海德扯着霍克的虎皮,卡普雷可在城主看不到的角度挤眉弄眼了一番。
“哦?是什么传闻?请务必告知我一下。”城主一脸关切地坐正了身子。
海德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偌大的餐厅中只余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像是察觉到了氛围改变,连一直埋头忙碌的女仆也停下了手中的活。
契布曼的脸色逐渐难看,海德却视若无睹,直到将那叠文件翻阅到最后一页,才叹了口气道:“您的收藏品种类太多了。南部的露比族也就罢了,北部的罗克珊娜族、已覆灭的帕勒蒙国……您是指这些亡国之人都千里迢迢横跨整个帝国,来斐波利谋求一份生计吗?”
海德拍了拍手中的报告,笑盈盈地环视一圈餐厅中的女仆:“尤其她们都是风情万种的女士。”
被点名的女仆们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契布曼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手指敲击着餐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安静的餐厅中回响,低头的女仆们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等威慑足够,契布曼才嗤笑了一声:“哈哈,笑话。我乐善好施,想必这些异国人也听闻了传闻。”
海德笑意渐深:“城主,可笑或不可笑取决于听者的耳朵,而不是说者的舌头。*”
“哦,您在影射什么?”契布曼镇定自若,只是脸上褪去了一直以来的恭敬,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海德和卡普雷可,“也许你们觉得自己手上已经握有一点小权,不过也请不要忘了,这是我的城堡,我从你们出生前就掌控着斐波利,你们得把这多管闲事的脑袋挪开点,不然它们就不一定待在该待的位置了!”
海德支着下巴,毫不在意城主面目可憎的威胁:“如果您还在以几十年前‘传统的做法’为傲的话,那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时代变了,连您城中的那尊雕像,也仅仅只是雕像了。”
闻言,卡普雷可吹了一声口哨,契布曼的脸色十分难看:“……怎么,正义的使者,想为这些女人讨回公道吗?”
他几乎跳起来,肥胖的脸上表情狰狞:“那我得说,你对法律的琢磨还有待提升,帝国可没有禁止战俘的买卖。”
看来晚餐到此为止了。
海德和卡普雷可起身,海德甚至有闲情礼貌地向契布曼辞别:“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希望您对法律的参悟能保住您的位置,正如您所说,您固守您的城堡太久了。”
语毕,卡普雷可已经先一步离开,海德正要紧随其后,余光瞥到那只黄金匣子,他驻足片刻,盯着契布曼涨成紫红色的胖脸,以一种不合时宜的悠闲语气轻声细语地问道:“还有,有关您的故交,不知他有没有和您提及北部的逸闻……”
海德饶有兴趣地看着契布曼的脸瞬间转为青白色,了然道:“太好了,关于这一点,也希望有空能和您深入沟通一番。”
卡普雷可在走廊等着他,伴随着身后瓷器接连砸到地面的脆响,海德步履轻快地走上前。
“伙计,我以为只是来吃个饭的,你是怎么做到直接和人家宣战的?”卡普雷可也听见了餐厅惊天的动静,一脸幸灾乐祸。
海德无辜地歪头:“我说了希望速战速决。”
卡普雷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想过来的原因是奴隶贩卖?这事虽不光彩,但是那老家伙说的也是真的,战俘交易是合法的。”
“……您非要站在人家的走廊里和我讨论这种大事吗?”海德将手中的报告递给喀米利,喀米利随手将这叠纸塞进怀里。
“城主现在根本没空管我们,”卡普雷可耸耸肩,看了一圈走廊上呆板如人偶的女仆,“再说了,万一这里有哪位美女愿意给我们透露点内部消息呢。”
话这么说着,几人还是加快脚步走出城主府,坐上了马车。
“内部消息恐怕那有点难度,”坐在私密空间中,海德稍微放松了点,“城主府固若金汤,喀米利刚才在我们和城主周旋的时候探查过宅邸,没有什么可疑的。”
卡普雷可扬了扬眉,印象深刻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魔法师:“那你刚才那叠报告是啥?”
“城主府的菜谱,我从厨房随便拿的,”喀米利愁眉苦脸,“除了他们吃得真的很不错,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更别说整理成报告。虚张声势罢了。”
“如果喀米利没有糊弄工作的话(“嘿,我很专业的!”),那就是契布曼城主并没有将证据藏匿在自己的府邸。”
“所以你怀疑他到底做了啥?”卡普雷可靠在座椅上,和闲散的姿势相反,他的表情比之前都要正经,“不惜把我都拖上,甚至耽误爱德华陛下的护送,也要来调查?”
海德看向马车外,斐波利的夜生活比白日更繁华热闹,四处张灯结彩,三三两两的居民在街道上散步,比起一度被战火波及的芙洛拉城还要和平安稳。
“人口买卖。”
海德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不光是战俘的,现在正是战乱,帝国的管理更有机可乘。如果私下销毁帝国人的户籍,还有源源不断的帝国人作为商品。”
卡普雷可没有说话。
海德的目光滑向卡普雷可,金属丝般的铅灰眸子折射着窗外迷离的灯光:“契布曼、米勒还有他们的同伙,非常擅长玩弄纸面的数字。”
卡普雷可碧绿的眼睛在阴影中越显深邃,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悲悯,海德猜测他一定听到了自己离开餐厅前的那句问候。
他并不想有人探究北部的真相,但是契布曼敢公然用北部的丝线和眼罩来挑衅他,更何况他们本就在隐瞒什么,那句话用来动摇契布曼非常合适,他必须打草惊蛇。
好在卡普雷可并没有深究,他只是点了点头,带着和往常完全不同的成熟表情:“那个你所谓的米勒呢?”
海德没有想到卡普雷可听得这么仔细,他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之前芙洛拉城的守城战中,他想趁乱出城,被士兵砍死了。”
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死法。
海德察觉到卡普雷可对此事的关注,主动为卡普雷可解释:“客观迹象都吻合。斐波利城并非港口都市或商贸要道,是远离各城、地处荒凉的独立城市,如果因为贸易中转而发家不合常理;也没有多少独一无二的物产,无法靠贩卖特产来维持生意;各大商会都在收紧交易的时候,这里却仍旧签发了大量商业通关文书……”
“但我确实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海德斟酌着词句,“如果您觉得不妥,可以先行离开,之后的事情我会自行处理,相关责任由我承担。”
卡普雷可干脆地摇头:“不,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不能置之不理。你说的有道理,如果真的从事人口买卖的生意,斐波利的偏僻和独立反而为契布曼提供了便利,而他的富裕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你今天刺激了他,是希望他迅速转移‘商品’吗?”卡普雷可思索了一下,久经沙场的人带有独特的敏锐,“那我们得派人盯梢了。”
海德点头,没有再和正直的舰队指挥官说更多。
像契布曼这样精明警觉的人,尤其在海德拿着北部的真相刺激过后,比起大张旗鼓地转移证据,他恐怕会做些别的。
比如销毁证据。
感谢您的阅览。
*可是那是富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像死一样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了要戴那顶倒霉的绿头巾。——《奥瑟罗》
*可笑或不可笑取决于听者的耳朵,而不是说者的舌头。——《爱的徒劳》
*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李尔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三幕 第二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