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直到耳边传来狂乱的风声，海德才将意识从种种思绪中抽离。

之前还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黑翼骑士团的大部分成员也已骑马先一步出发。

独独留下的四头巨龙，身上的锁链早已被卸下，此时正扇动着有力的双翼，蓄势待发。被龙翼卷起的漩涡中心，预定要早一步回程的几位骑士正各自端坐于龙背，等待着威尔的号令启程。

“你是第一次乘坐龙吧？”沃尔夫在海德的背后扯着嗓子问道。

“是的。”海德抬高声音回答。风声嘈杂，他不得不将身体后倾，凑近到沃尔夫身边。

“那你可得好好记着这次！”沃尔夫有些兴奋地说道。

伴随着威尔“出发”的指令，沃尔夫攥紧了缰绳，红龙仿佛与他心意相通，振翅用力，直冲上了天空。

和海德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红龙的起飞毫不平稳，加上魔法生物首屈一指的飞行速度，海德在颠簸中只感到耳旁风声猎猎，冰冷刺骨的风夹杂着砂石迎面扑来，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放在眼前挡风，失重的感觉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摇晃，他无法控制地后靠，恰好贴到了身后人的胸口。

依靠在沃尔夫怀里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海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可以了。”不知多久，沃尔夫的声音终于在他耳边响起。

像是知道沃尔夫在说什么，海德放下手臂，睁开眼。

红龙已穿透云层，此时正平稳地飞行在高空。它似乎非常兴奋，不时挥动着有力的翅膀，口中发出悠长的叫声，不远处的三头龙也在附和着它的叫声。

在这毫无情调的背景音中，眼皮底下是一览无余的尤格多拉希帝国风光。

那样广阔而繁华的芙洛拉城在高空中都变得无比渺小。

巨大的灰白色外墙环绕而筑，鎏金雕塑星罗棋布点缀其间，河网纵横交错，房屋错落有致，生机盎然的绿意环抱着街道，一切统统笼罩在灿烂的暖阳之下，反射着温柔的光，任凭如何伟大的画家也无法在画布上描绘这矛盾又和谐的场景：每种色调都宣扬着独特的自我，而所有斑斓的色彩又仿佛融化一般协调。

如此生机勃勃的土地。

海德发出了轻声赞叹：“让人无法找到词汇赞美的盛景。”

“是吧，龙骑士的这一点最让人上瘾！” 沃尔夫抬了抬下巴，“远处还能看到南边的海哦。”

海德想了想：“南边，是弗雷姆家的领地吧？”

“是的，可惜这几年没啥休假，不知道能不能申请骑‘牛排’回家，到时候到海上飞一圈……”沃尔夫絮絮叨叨的声音有点兴奋。

“‘牛排’？难道不是‘沙拉曼德’吗？”海德促狭道。

“你就非要在这时候和我吵架吗？”沃尔夫一脸无语，“……你冷不冷。”

海德一呆，片刻后才回答：“不，这条斗篷很保暖的。”

“是吗？但是脸上吹着风还是有些刺痛的，或者你展开个什么魔法屏障之类的？”魔法屏障对于魔法师来说已经算是比较高级的魔法，作为骑士的沃尔夫并不擅长，不过对于首席魔法师来说，这样的魔法大概和搓个火球没有什么区别。

海德却摇头：“不了，太浪费了。”

“感受着高空的风，俯瞰着这个国家，没有比这更特别的事情了。”海德笑道，“从和平时不同的角度去看，果然有不一样的体验。”

“这种时候，我就会更切实地感受到，这是我为之献上生命的土地，这里有我要保护的子民。”沃尔夫遥遥望着广阔的土地感慨道。

“……从前有人和我说过，他深爱着这个国家，所以他会尽一切所能将它变得更好，希望他遇到的所有人也能同样爱着这里。”海德侧头看向远方，轻声说道。

“什么理想主义者。”沃尔夫撇撇嘴，没有听到回答，他不由朝海德看去，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身前人不断起伏的金色长发，和长发下遮掩着的黑色眼罩。

许久，轻得如同喟叹一般的声音从海德口中传来，可惜还未来得及形成言语，便随风飘散了。

像是在回忆起往事，海德变得有些安静，只独自欣赏着高空中的风景，留给沃尔夫一个沉默的背影。

沃尔夫默默回忆着琳科斯昨晚的评价。

她说沃尔夫只是在海德身上找旧日的影子，他嗤之以鼻。

黑翼骑士团这群想象贫瘠、生活无趣的恋爱脑，非要把什么事情都扯上情情爱爱的，先不说沃尔夫从以前到现在压根就没有对海德萌生过一丁点的爱意，他也完全没有要在现在的人身上追忆过去的想法。

毕竟念念不忘的不一定是初恋，也有可能是宿敌。

沃尔夫年幼时期单方面认定的宿敌。

虽然承认起来不光彩，但是在皇家学院魔法科读书的那几年，沃尔夫是完全被琉塞斯吊打的。明明之前从未接触过魔法，可是两人对战时，结局永远是他输。

他犹记得第一次和琉塞斯进行魔法训练时，在丝毫来不及反应之时，他已经被琉塞斯一击击倒在地。

他只能不甘心地抬头看着琉塞斯，看着那双平静透彻的烟灰色眼睛。

四周金红色的火光倒映在烟晶般的瞳孔上，在那双眼睛中，他看到了自己匍匐在地的身影，那是仿佛永恒的一瞬。

从此以后，沃尔夫就在追逐着琉塞斯的背影。他的校园生活就是拿着成堆的问题冲到图书馆打扰人家，隔三差五找人家约一次对练，以及输了之后继续发狠练习组成的。

他也因此比任何人都清楚地认识到，海德和琉塞斯已经是两个人了。

但这并非成长，近似于打碎重组，“海德”就像个精心捏造的皮囊，粉碎了“琉塞斯”的过去填充进那空荡荡的躯壳内，一举一动都虚假得令人作呕。

他并不是热衷刨根问底的人，也不想多管闲事，闲聊上几句也就罢了，危险的时候就动手，除此以外就不能再靠近了。

但是极偶尔的时候，极偶尔，他会想起图书馆里的那个少年：星辰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耳尖微红，再冷淡的嘴角也压抑不住由衷的笑容。

和预定的行程一样，不过半日，四头龙已经抵达黑翼骑士团在西边的驻地，维兹城。

因为团长威尔要处理这几日积压的事务，副团长琳科斯自告奋勇带海德参观维兹城，不放心的沃尔夫不得不跟在一旁。

说是城，黑翼骑士团的大本营更像是一座建立在高地的堡垒，作为抵御魔兽入侵的第一线，易守难攻，站在城墙上不用费力就能眺望不远处的深渊森林。为保障安全，同时避免惊扰一般居民，维兹城离最近的城镇都尚有一定距离，因此物资都是专人定期批量采购的。

“所以小魔法师，你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提前和我们说吧，我们会安排人在采购日补充补给的。”琳科斯补充说明道，“急急忙忙赶来这里，难免有准备不充分的地方。”

比起骑士团其他大大咧咧的人，琳科斯显然细心许多。

海德承了她的好意：“感谢，不劳烦的话，我希望采购几本书。”

“书？”这个答案倒是有点超过琳科斯的预料。

“是的，随便什么书都可以，我睡前习惯阅读来打发时间。”海德简单解释了一下，“当然之后如果要进行魔法诅咒的调查，可能没什么空了。”

“魔法诅咒的调查团长自有安排；书的话，不如还是你直接和瑞文说吧。”琳科斯闻言点头，“正好我们要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瑞文？”海德重复了一下未听过的名字。

“黑翼骑士团第一小队队长，主要负责情报收集和后方支撑，在外面不怎么有名气。”琳科斯解释道，正说着，她眼尖地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巧了，瑞文，这里！”

海德循声看去。

被叫住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转脚步走了过来。

骑士们本身就身体素质极佳，但来人的个子比起他们几个甚至还要高大壮实，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发型有些独特，在点头向着琳科斯和沃尔夫致意后，就看向了海德。

“瑞文，这是首席魔法师海德阁下，团长请回来帮我们解决那桩怪事的。海德阁下，这是我们的第一小队队长瑞文，平时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和他提。”琳科斯简单给双方介绍了一下，片刻后注意到了两人间异常的沉默。

“……怎么了，你们认识吗？”琳科斯有些困惑。

“……不，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海德阁下。”身形高大的男人率先开口。

“在此相遇，幸会，瑞文队长。”海德在短短一瞬间已经整理好思绪，口中不自觉试探道，“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帝国人吗？”

“您真敏锐，”瑞文点头应是，话语中却压抑不住嘲弄，“或者该说，是猎杀了太多猎物的，恶犬的嗅觉？”

海德扬眉：“温特人？”

琳科斯和沃尔夫闻言一脸尴尬，琳科斯想要上前拉开瑞文，却被海德微微侧身挡住。

“不错，祖母是温特人，嫁给祖父后迁居到了帝国。”瑞文回答。

“怪不得，我本以为现在帝国境内已经没有温特人了……真是美妙的姻缘。”搭配上海德的身份，这句客套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讥讽。

“确实，托您的福，祖母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北边的传信。”瑞文的声音就像冻结的冰块。

“为稍解思乡之情，应当适时返乡一趟……对了，北边早已是一片焦土。”海德嘴角同样浮现不带感情的笑容。

“……看来阁下是全无反省之意了！”

“注意您的措辞，您要为了既成的灾祸而痛苦，徒然招惹出更多的灾祸吗？*”

“够了！你们两边都冷静一点！”一路上都没有发话的沃尔夫挡在两人之间，在事态失控之前开口呵斥了两人。

“瑞文队长，你热血上头了，战争时期双方的立场本就是对立，现在你再翻旧账毫无意义；海德你也是，不要做无意义的挑衅，不然即使黑翼骑士团有求于你，你也会被我们赶出去的！”

琳科斯眨了眨眼，显然是没想到沃尔夫突然爆发了。

瑞文慢慢收敛了脸上的怒意，恢复了冷静。

海德则露出一个标准的、充满歉意的笑容：“瑞文队长，抱歉，我玩笑开过火了，毕竟双方早已签订和平协议，而我并没有滥杀的兴趣。”

这句道歉说得才像是笑话。

尤格多拉希亚帝国和温特一族根本没有签订任何和平协议，究其原因，是北部战争导致大部分温特族成年男性牺牲于战场，而其后两年内，其余温特人也不知为何逐渐销声匿迹了。在大部分帝国人眼中，这个所谓的蛮族基本算是灭族了。

瑞文眯起眼睛，最终也没有动怒，只是冷漠地招呼一声，转身离开。

看着瑞文强忍怒气离去的背影，琳科斯尚未说些什么，沃尔夫已经先一步指责：“这不是来别人家做客的态度，海德阁下。”

海德闻言笑出了声：“抱歉，这是我在都城待久的坏习惯，总是不自觉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他人，您看，我甚至以为是黑翼骑士团故意让温特人来挑衅我的。”

“……我们并不知道瑞文的血统，也不关心这些，毕竟黑翼骑士团有能者居上。”沃尔夫低声解释。

“确实是我有失礼数。近几日我会注意不要出现在瑞文队长面前。”海德欠身表示歉意，“请两位放心，我本身对温特人毫无偏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再和瑞文好好谈谈，啊，也不是要求你道歉什么的，毕竟瑞文是个好人，哎呦我在说什么……”看到海德郑重的态度，沃尔夫反而显得无措，他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最终只能无奈地挠了挠头。

倒是琳科斯打起了圆场：“魔法师阁下，您今天旅途劳顿，不如先休息吧。明天一早团长有空了，会告知我们之后的安排。”

“也好，晚餐的话劳烦送到我房间门口。”海德身体力行贯彻了之前说的不在瑞文面前出现的话，转头却看到沃尔夫一脸沮丧，他忍不住笑了笑，“沃尔夫团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不用失落。”

“……我没有失落……”

感谢您的阅览。

*为了既成的灾祸而痛苦，徒然招惹出更多的灾祸。——《奥瑟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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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幕 第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