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法韦尔村比想象中的还要破落，几乎就像个荒村。一眼望去，村子里零星坐落着屈指可数的陈旧村屋，屋子并未亮起灯火，只依稀感到有试探的视线从隐蔽的位置传来。虽是傍晚，村子里也人烟稀少，几乎看不到成年男性，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昏沉沉地打量着他们。

海德一遍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一边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瑞文和沃尔夫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保镖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剩下两位骑士则驾驶着马车。一众生面孔在村子里走了很久，才终于被人拦下来。

挡在海德面前的甚至只是一位少女。

她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穿着一身款式独特却打理干净的浅色长裙，抓着裙角的手指犹在微微颤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了一行人面前：“尊敬的贵客，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尊敬的女士，我们是旅行商人，在赶路途中经过村子，天色已晚，希望能在村子里叨扰片刻。”海德熟练地挂起礼貌的微笑，摘下帽子行礼示意。

“商人？来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村子？”说辞太过漏洞百出，连少女都无法糊弄。

“都城的大贵族们偏好深渊森林的稀有产物，我们不过是赶来攫取第一手资源，”见少女满脸怀疑打量着身后的人，海德解释道，“这些保镖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这里是深渊森林最偏远的地带，恐怕找不出多少你口中的‘第一手资源’。”少女为难地斟酌着拒绝的话语。

她的视线不断在海德的眼罩和高大的骑士之间拉回游离，尽管她试图掩饰，海德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她的恐惧。

海德眯起眼睛。

“如果冒犯请谅解，不过我们只是途径贵地，希望得到一些……嗯……补给，”海德四处环视了一圈，像是察觉了什么，嘴角不自觉透出一丝轻蔑，“价格的话好说……”

语毕，海德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币，随意抛给了少女：“不够的话尽可以开口追加。”

少女来不及反应，金币像垃圾一样掉到地上，在地面弹动了一下，滚落到她脚边。

察觉到少女排外的态度，行动间，海德已经从一位礼貌的小少爷，变成了一个嘴上彬彬有礼，却目中无人的自大商人。

被冒犯的少女脸色不虞，低头盯着地上的那枚金币：“……真是自己要找死吗？”

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也瞒不住几位耳聪目明的骑士，他们私下交换了眼神。海德则又不着痕迹地推了一把：“这样吧，尊敬的女士，你收下这枚金币，去把你们这儿能管事的大人叫过来。”

少女狠狠瞪了一眼海德，咬牙俯身捡起那枚金币：“也罢，这种村子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人盯上的，你们等着，我找村长来。”

很快，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带着几位同样年迈的村民出现在一行人面前。

面对村长，海德还是一套同样的说辞。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五人许久，最终看在又一枚金币的份上同意让众人借宿，并为他们提供补给。

“多洛莉丝，带各位贵客去西边的空屋，”老村长一脸歉意，“抱歉，村子里没有像样的旅店，只能带各位暂住废弃的空屋。”

“西边的空屋？”之前拦在众人面前的少女脱口而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老村长，老村长始终面色不改，她才又低下了头。

“无妨，”海德像是没在意两人的互动，转而看向少女，“那……多洛莉丝小姐……？”

“叫莉丝就行了，”少女转身带路，“西边的空屋请各位跟着我走吧。”

一行人从善如流跟了上去。

莉丝一直闷头在前方带路，一副完全不想和众人交流的样子，倒是海德完全没有感受到少女的抗拒，依旧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莉丝小姐，恕我失礼，西边的空屋应该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废弃的样子吧？”

海德扬了扬下巴，目之所及的村屋俨然一副无人维护的样子，墙面脱落、围栏破损：“稍微脏点也就罢了，要是住着住着塌了，那可就敬谢不敏。”

一言一行可以说将惹人嫌贯彻到了极致。

“没有被废弃，也不会塌，这些屋子都好好住着人。”阴阳怪气之下，莉丝忍不住回嘴，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里充斥着明显的怒火，“西边的空屋也是，一年前还是有人住的。”

“哦？那就是受不了村子的贫困所以跑了。”海德嗤之以鼻。

“没有跑！大家出去都是希望村子能过上好日子。”莉丝不甘地回复了一句。

“骗骗小孩子罢了，我可没有看出现在是什么好日子……”海德被逗笑出声，“哎呀，抱歉，不该对你们的生活指指点点。”

“大家会想出办法的！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活得光明正大，不像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莉丝一脸嫌恶地回头反驳，注意到海德打量她的眼神，她又慌忙移开视线，转头继续带路。

海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莉丝的背影，没有意识到沃尔夫突然上前。

“你就非要表现得想个混蛋吗？”沃尔夫凑到海德耳边低语，“我知道你想套话，但你能表现得更像个人吗？”

“您在怜香惜玉？”海德笑眯眯地同样凑到沃尔夫耳边道。

“但这做法很有效，显然这位小姐本来并不想和我们交流，”瑞文作为重视效率的典范，压低声音认可了海德的做法，“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海德阁下本性毕露。”

“……你们这些正直的骑士对我意见是真的很大吧……”海德耸了耸肩，懒得和他们贫嘴，继续跟上了莉丝。

“莉丝小姐，”海德拖长了声音，又开始新一轮的挑衅，“请不要怪我多嘴，我毕竟是个商人，肯定比你们更擅长发掘挣钱的机会。这个村子……嗯……在我看来，位置偏僻、物产匮乏，连像样的劳动力都没有，实在不像是能够‘靠双手养活自己’的样子。”

莉丝脚步停顿了一下，这次她并没有理会海德。

“我们是旅行商人，也算见多识广，这次之所以会选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村子补给，当然也是因为，周围没有其他地方了。所以我很好奇，您口中那些希望村子过上好日子的‘大家’，去哪里了呢？”海德将之前模糊的猜测问出口，“和周围村子的村民一样，也是瘟疫去世了吗？”

“怕了吗，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像是明白了海德在试探什么，莉丝恶狠狠地朝他咆哮，“要是怕染病的话，你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富贵险中求，比起没有头绪的病，要是不补给的话，我们就要饿死在行商路上了。”海德毫不在意，“另外我也非常好奇，让村子的年轻人都跑光的大生意，究竟是什么？或许您知道，莉丝小姐？”

莉丝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死死盯着海德，却再也没有回答海德的问题，只是指向不远处的一栋民居，这栋房子靠近树林，在这个村子里的位置也异常偏僻，好在外观看上去还算像样：“这栋空屋你们随意住几天，马车可以停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好好拴住你们的马，不要乱碰屋子的东西，也不要损坏屋子的东西。”

语毕，像是不想再和一行人多打一点交道，她直接快步离开。

海德遥遥地开口问道：“莉丝小姐，最后一个问题，空屋的主人是谁？是您口中的‘大家’吗？”

莉丝猛地抬头，海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难以忍受般逃开。

“莉丝小姐，”海德看到莉丝的背影抖了一下，补充道，“晚安，明天见。”

“请不要太欺负人家了，人家只是个小女孩。”沃尔夫推开空屋的大门，对着海德摇了摇头。

海德眨了眨眼睛，跟着进屋：“莉丝小姐实在太不擅长撒谎，甚至都没有想到为我们提供一些补给来遮掩一下他们的目的。”

瑞文指挥两位骑士把马车停好，也跟着进屋：“虽然不确定我们的调查方向对不对，但是周围村子确实感染怪病，而这个村子也确实有问题。”

“要是有时间的话还需要探查一下村民的家进行确认。村子里还有不少老人和孩子，很难相信怪病爆发的话，青壮年比老人孩子更容易染病。”瑞文皱着眉头，“可一年前采购的大量药草却是事实。”

“一，这个村子找到了治病的方法；二，青壮年确实比老人孩子容易染病；三，一年前他们为防万一在囤药材。”海德打了个哈欠，一路舟车劳顿，显然他有些累了。

“村子虽然破落但是村民的精神并不萎靡，莉丝也没有回答瘟疫去世的话题，按照她的话，青年们都还活着，至少大部分还活着，只是暂时离开村子。”瑞文倾向第一个猜测，这样贫穷的村子显然是没有余力去提前准备草药防止染病的，“但是怎么可能，偏僻村子的村民自己找到了魔法诅咒的治疗法？”

“严谨一点，瑞文队长，目前这还是未知的怪病，还没亲眼见到一个患病的实例。”海德纠正道，“村民自力找到治疗法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更有可能是得到了谁提供的治疗法。”

“不知名的好心人吗？真可疑。”沃尔夫冷哼了一声，他在进门的时候已经快速将空屋排查了一遍，“这栋屋子近期都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刚进门的两位骑士也汇报了屋后空地杂草丛生、没有人迹的情况。

“一路上并非没有空屋，为何非要指定这座空屋？”在海德套话的时候，骑士们早已将沿途的情况都暗暗记下，随着众人的对话，村子的状况越来越清晰：

一年前怪病也发生在了法韦尔村。

早已从周围村子中知晓怪病的后果，走投无路的村民面对未知的怪病甚至跑到遥远的城镇大肆采购草药，随后发生了什么，导致村子的怪病突然得到治愈。应该是同时发生的，村子里的青年在此时开始陆续离开村子，最终法韦尔村只留下一小部分老人和孩子。

而今天，一个封闭、脆弱的村子面对一群可疑的外来者，非但没有拒绝——也可能是看在金币的份上——反而特地给他们安排了偏僻的住处。

相当简陋的圈套。

“我们主动出击？还是将计就计？”海德礼貌地征求几位骑士的意见。

“等吧，”沃尔夫思索片刻，“也不确定村子是不是被迫协助。”

瑞文和几位骑士点头赞同。海德对此毫无疑义。五人在法韦尔村的第一个晚上就取得了重大突破，心满意足，因此各自早早休息，准备应对之后的变故。

意料之中，变故从第二天一早就发生了。

他们大清早就听到了屋外的喧哗。

就在这偏僻的屋子不远处，两位老人和老村长对峙争执，老人们面色焦急，而老村长则一脸不忍。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由假扮保镖的沃尔夫和两位骑士一起出门。

“啊，好心的老爷，帮帮我们吧。”看到沃尔夫前来询问，其中一位老人直接扑了上来。

“住手，这几位是村中的贵客。”老村长拄着拐杖呵斥道。

“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了！”老人一手死死抓着沃尔夫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道，“村外有可怕的魔兽……儿子，我的儿子还在村外！”

“您先冷静。”沃尔夫安抚地拍了拍老人的手，他一脸镇定，眼神沉静深邃，也不知道平时那样跳脱的人为何会有这样老成的眼神，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信赖，“您慢慢说，魔兽是怎么回事，您的儿子又怎么了。”

海德靠着窗户远远观望着。

他听不清双方的对话，但注意到刚才还惊慌失措的老人已逐渐平静下来，口中断断续续开始阐述些什么，扶着老人的沃尔夫则不时地插嘴几句，看口型很像是在安慰老人。

“他们表现得很真实。”感觉到身后瑞文走了过来，海德率先开口。

“也许他们不是表现，而是真的这样绝望；也许幕后之人早已挟持了村子里的青年。”瑞文回答。

“不挟持无力反抗的老人，而是年轻气盛的青年？”海德似笑非笑，“也许他们一开始只是想从怪病中活命，但发展至此，事情早已失控了。”

“那也是幕后之人的错，这些村民罪不至死。”瑞文皱眉，警告似地看了一眼海德，“魔法师，不要把你在芙洛拉城的坏习惯带到西边，这里是骑士的地盘。”

“你们都觉得我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疯子？”海德很是疑惑，“杀人可不是什么有益身心的兴趣。”

“被血洗礼的人都有股臭味，你掩饰得并没有你想象得好。”瑞文扫了他一眼，似乎不欲多言。

“也是，就算我乖乖趴在哪里，都城的人还是会喊我‘疯狗’。”海德耸耸肩。

这时，沃尔夫已经走了进来，他抄起搁在桌上的重剑，和靠在窗边的二人解释道：“几位村民的孩子刚从村外回来，被村外盘踞的魔兽抓住了，村民求助我们剿灭魔兽。”

“敷衍的借口。”海德点评道。

“是的，很大概率是个陷阱，但也不能赌，万一几个年轻人确实命悬一线。”沃尔夫头也不抬地解释。

“此时作为一个任性的小少爷，我应该禁止我的保镖离开我而去帮助那些陌生的村民。”海德装模作样地开口。

“可惜你不是小少爷，我也不是保镖，”沃尔夫整理完装备，“我是个骑士。”

“那不是救人，那只是愚蠢到踩近在眼前的陷阱。”海德无奈地叹气。

“这叫见招拆招。”沃尔夫反驳，“毕竟是个圈套，就我和尤菲米娅、兰登三人去吧，你们俩留在这里。”

“也可能他们有意要拆散我们……不过既然他们有所准备，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下一步动作吧。”瑞文自觉这个阵容应对大多数计策都十分有底气，因此并不是很担心村民们的算计。

海德摊手并不发表新的意见，最终目送三人和村民朝着村外走去。

感谢您的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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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幕 第九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