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心情说笑。”李去尘仍是放心不下,可双手被谢逸清擒住后又无法挣脱,只得抬首盯着谢逸清的双瞳发问,“真没受伤?”
许是不忍再戏弄面前纯真道士,又像是想起了一桩悲伤往事,谢逸清脸上笑容有些滞涩:“真没有。”
“那就好。”李去尘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谢逸清笑意渐敛,一反之前从容之态,语气莫名有些悲凉:“不要担心我。”
因为所有担心我的人都已经化为黄土了。
我不想你也成为其中一捧。
“可我没办法不担心你。”
即便先前她们只是寻人与被寻的关系,但在这一次性命相托后,或许她们之间的因果更进了一层。
用偷看的话本子里的说法,这叫过命的交情!
于是李去尘又披上了先前倔强的神情,抬眸迎上了谢逸清探究又复杂的目光。
谢逸清的多情眼瞳中明晃晃地映着一轮两端尖锐的上弦月,衬得她的狭长眉眼凌厉又清冷。
凉薄月色裹挟着湿冷夜风洒在她血迹斑斑的甲胄上,泛着寒光的铁衣在黑夜里描出她周身利落的轮廓。
她就这样沉静寂寥地跪坐在这里,仿佛戎马倥偬一生的铁血将军在垂眸静默地打量着自己身后的苍生与脚下的枯骨。
李去尘忍不住抽出手,想要揉碎谢逸清眼里微不可查的死寂和痛楚,却被她忽然又抬手捉住:
“走吧,民坊之中的尸傀应该已经肃清。现下得再调些府兵处理这胡同里的东西。”
二人正欲起身,才发现先前奔出民坊的那三名府兵带人回来得很快,竟在这短短时间内拉来了整编的两队府兵。
众人手持兵械,面对胡同正门严阵以待却又无从下手。
那胡同灰墙与紧闭的大门就如同厚重的龟壳一般,只不过保护的并不是内部的十几只尸傀,而是门外呼吸沉重的活人们。
不能直接打开胡同门就这样放任凶残尸傀一涌而出,没有人能保证府兵所列队形在这汹涌尸流中不被冲垮。
谢逸清凝神打量着整条胡同正面,如同稳坐中军的将军在运筹帷幄。
积灰的记忆一角乍然被拂去多年的尘埃,一阵浓烈欲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味道比现下拓东城里的铁锈味浓重千万倍。
谢逸清紧蹙的眉头微松:“去取弓箭,随后登墙。”
自己多年不曾摸过兵刃,此刻在这小小的拓东城里面对一群毫无神志的尸傀,竟然差点忘了当年积累的用兵之道。
既然无法在平面战场取得优势,那么就利用高低地形打开局面。
府兵很快携着长弓与箭镞返回,谢逸清率先攀上高墙,在一众尸傀的嘶吼声中,身形挺拔地将弯弓拉如满月。
生丝弦揽着长箭羽,倚靠在墨色里淬着月光的翡玉扳指上,发出绷紧的细微嗡鸣。
寒光一闪,长箭破空,仿佛摘星。
尸傀无法触碰到站立于墙头的颀长人影,只能嘶吼着接受自己被利箭射穿头颅的命运。所幸头脑被如此毁坏后,它们也认命地再次死去了。
与此同时,府兵也于墙头列队架弓搭箭,一个个站立的尸体随之依次倒地,令人生怖的尸吼终于渐渐沉寂。
拓东城迎来了熹微的晨光。
确认这条胡同里的死物已经完全除去,谢逸清放下手中弓箭,俯身准备跃下灰墙,却见一只肌肤白净但沾染了斑驳血迹的手心向上朝她伸过来,怕她要跌倒一样作势要搀扶她。
目光顺着这手再往上些,便可以看到李去尘纯净无瑕的脸庞被新生的朝阳细致地抚摸,澄澈眼瞳在略染枫红的发丝映衬下,眸色清浅如碧落。
她似一块温润明净的羊脂玉,在阴谋丛生与鲜血淋漓的人世间不染风尘。
良才美玉,当遗世独立,不该面临破碎险境。
“当心些。”见谢逸清迟疑,李去尘以为她不敢跳下,便将另一只手也向上伸出,“我能接住你。”
其实这点高度对谢逸清来说不算什么,她蹲身单手支撑便可干练地翻身下墙,但此刻面对李去尘毫不遮掩的关切神情,她不自觉地先躬身坐下,再挑起眉尖恢复了往日的含情之态:“那你可要接好我。”
李去尘细微地挪动着脚步,紧绷着身体时刻准备接住过命之交。
面前人眼眸微弯,纵身跳下灰墙,与自己扑了个满怀。
她从高墙上跃下,理应冲撞无度,却许是武艺了得,竟只是力道轻柔地与自己抱在了一块。
温柔得像是有情人痴缠相拥。
在几乎耳鬓厮磨的当下,李去尘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周身尸傀已尽数除去,那帝王与自己已是无性命之忧,为何自己似乎还很是紧张?
“两位,无意打扰。”一声明媚的嗓音故作无奈,段承业在府兵的簇拥下背手走来,“不过现下得抓紧收殓尸首,二位可以换个地方再搂搂抱抱。”
身前人放开了自己,李去尘怀中陡然一空,好像方才的深拥就是自己的幻觉。
她凭空生出难耐的失落感。
“王上,所有尸首当斩下头颅,谨防今晚尸变。”谢逸清已转身向段承业进言,又想起先前受伤的侍卫,“以防万一,受伤人等应一并集中至护卫司。”
接着她轻轻拉扯李去尘的衣袖,将她带至段承业面前:“我先带小道士回客栈休整,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王上。”
段承业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面前两人之间来回挪动,最终扯唇戏谑道:“当心休整太久,误了时辰。”
回到客栈,谢逸清亲自为李去尘安排了一间上房,又将之前浆洗完毕的道袍递到她手上:“沐浴后好好睡一觉吧。”
李去尘反问她:“那你呢?”
谢逸清勾唇继续反问:“我怎样?”
“你忙了一晚,自然也要好好休息。”李去尘不自觉地又流露出来那忧心的神色。
谢逸清抬手将她微蹙的眉心抚平:“不要担心我。”
不要再露出这样的神色,多年前最后一个对自己露出同样神色的人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所以真的,不要再担心我了。
我怕你会因我而破碎。
谢逸清转身要走,却发觉李去尘又攥住了她的衣角,认真地叮嘱她:“一会你要去王府吗?我和你一起去。”
谢逸清拉了一下那团衣角但没能挣脱束缚,不由得无奈笑道:“小道士,扯坏了要叫你赔钱的。”
李去尘果然乖乖地松开了手,甚至不由得抱紧了怀中包裹,很显然十分害怕又被这黑心掌柜诓走符箓。
“你先好好睡觉,睡醒了带你去。”谢逸清往后退了一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房间。
浸入温水里,李去尘终于全身一松,一身酸疼和疲倦尽数被热流渐渐消除。
窗外日光被乌云遮蔽,清晨的天空阴沉得如黄昏一般。
李去尘不由得想起这两日的黄昏时分,那生啖血肉的尸傀与以命相博的帝王。
世间帝王将相从来都是隐匿在重重护卫之后,面朝江山为盘,手执人命为棋,也许每步亦是如履薄冰,可上位者很少真正踏足险境,与活人或是怪物面对面进行生死搏杀。
那南诏王段承业不就是如此做的?她是南诏的王,自当稳坐王府,至于与尸傀搏命的差事,应当由她手下的府兵去执行。
可她所寻到的人不一样。
谢逸清与她们不一样。
前日长街上突然出现尸傀,她毫不犹豫提刀逆行直取尸傀头颅。
昨日众多尸傀在民坊作乱,她心甘情愿披甲带队入坊肃清尸傀。
这样的帝王难得,也更难以长命百岁。
思及至此,李去尘的心脏猛然抽痛。
这样勇敢悲悯的人,就应当重坐明堂,远离血雨腥风,朱笔一挥造就盛世基业。
不过她可真爱诓骗人……李去尘郁闷地将半张脸浸入水中,只露出圆润干净的双眸。
她……
她该不会又诓骗自己吧?!
“睡醒了带你去。”她虽是这么说的。
李去尘骤然从水中站起,胡乱擦拭身上水滴后迅速穿上道袍,都未来得及将濡湿的发丝盘起便夺门而出。
问过小二后,李去尘站在了谢逸清的房门前。
“掌柜的?”李去尘试探性地唤谢逸清。
没有回应。
几乎确信谢逸清已经丢下自己独自跑去了南诏王府,李去尘着急又莽撞地推开了房门。
谢逸清的那把雁翎刀就挂在李去尘对面的墙上。
没带刀?李去尘微微松了一口气,那是不是就说明她尚未丢下自己?
李去尘转动眼珠朝房中望去,却看到了一束柔顺青丝下裸露的背影。
未被发丝遮挡的肌肤暴露无遗,李去尘无法自制地凝视着那个帝王的背影。
大大小小的疤痕嵌在她的皮肤上,李去尘能想象到谢逸清在刀光剑影里浴血求生的样子。
她曾经受过这么多伤。
旧伤叠新伤的时候,她该有多痛啊。
谢逸清见李去尘着急忙慌地闯进屋中,却不恼反笑,“看够了没,小道士?”
被打断神思,李去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礼,被厚厚云层遮蔽住的朝霞一寸寸爬上了她的双颊。
“不是的!”李去尘慌忙退出屋外,将房门掩好后匆忙解释,“我是怕你把我丢下,一个人去了南诏王府。”
屋内响起一阵水声,又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李去尘面前的房门被打开了。
谢逸清随性地披着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她莹润颀长的脖颈,好似比师傅还仙风道骨。
她身上尚余着沐浴留下的潮热水汽,夹杂着衣物中散发出来的栀子熏香,这好闻的香味轻轻柔柔得钻进了李去尘的鼻尖。
李去尘自知擅闯里屋,原是自己理亏在前,因此只能无言以对,默默低下头等待面前人责难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谢逸清竟仍是没有发难,仅仅轻哧了一声。
紧接着,李去尘感觉一只手温和地抚上了自己的湿润的发顶。
“头发都没有擦干,就这么着急来找我?”谢逸清嗓音柔和,“我不是说了等你睡醒?”
李去尘很没有底气地嗫嚅道:“我怕你又诓我……”
谢逸清用指腹将顺着李去尘发丝滴落在她脸颊的水珠缓缓抹去,眼神专注而温柔:
“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扳指的作用是采用蒙古指法射箭时,勾住弓弦并保护拇指不被弓弦伤到~以下是百度信息:
韘:古代射箭用具。象骨或晶玉制成,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钩弦。也称玦、决,俗称扳指。
各位宝,作者没有新晋曝光,想试试申榜,因此为略压字数15号、17号、19号固定12点更新,后续有榜随榜更,谢谢各位宝的理解和支持(鞠躬鞠躬鞠躬[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南诏变(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