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深秋叶落,寒风四起。

京城一隅有峦壬巷,乃三教九流汇集处。本无名的破落街道,混叫做乱人巷。后京城人多地少无处居住,巷子里慢慢多起房舍街铺,渐成气候,朝廷记录时便作峦壬巷。

正值午后歇息时分,喧嚣退去祥和宁静。

街上行人变少,以峦壬巷角落最甚。

有间茶楼在此开了二十多年,僻静隐蔽,周遭人喜在这吃个小茶,有钱商贾谈起生意也爱来此。寒风从无人的街道吹进茶楼二层,钻进半开的窗户,带入一室清冷。

屋内有两人正讨价还价。买家是商户管事,张开肥硕五指摇头晃脑:“三两,再不能多了。”

人牙子低头哈腰:“可不成。这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现在瘦,带走吃些饭也就养胖了,能干很多活。最少五两,您看如何。”

他们争执不下唾沫横飞,不时指向窗边第三人。

那是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男孩,头发短乱衣着单薄。脸上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

清语尽量蜷缩一团,冷风依然从四面八方钻进衣领袖口。因是草鞋,地面的冷意从脚底钻到身上,透心的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头短发十分扎眼,比小子们的更短更参差,短处仅有寸许,长的能到肩膀。

人牙子半夜把他们从难民堆里捂嘴偷走后询问时,她指指喉咙示意不会说话,旁的孩子猜测说可能是家里逃难时头上生了虱子,家人给剪的。

实际上是她自己剪的。

当时手摸到发间黏腻鲜血,抖得厉害力气都使不上,最终这幅鬼样子。

还在喋喋不休的两人穿着夹层衣裤,小小凉风并无大碍。唯有她穿着脏兮兮单衣,再吹下去怕是要生病。

清语过去关窗。

无意间视线往下面街道扫过,看到具血淋淋的尸体,身着七品武将犀牛补服。旁侧站一年轻男子,身姿挺拔手持长剑,剑尖滴血落向地面。

满目赤红让她呼吸急促起来,想要赶紧关窗,手却不听使唤,用力三四次才闭紧。

不知是不是错觉。

关上的瞬间,持剑年轻男子好似抬眸往这儿看了眼。

清语重重深吸几口气,心跳犹还快着。想催促争执不下的两人赶紧离开,可她这段时间怕露馅一直在装哑巴,不能开口。

且他们没有谈拢,她也不知是跟着嫌价钱太低的人牙子回,还是跟着嫌价高的那家管事走。

踩着草鞋来回走着,她焦急去想对策,不曾想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一道清冷男声在外问道:“可以进来吗。”

门打开。

虽剑未在手,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只是比先前以为的要更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容颜清隽神色冰冷倨傲,全然的淡漠无感情。身上锦衣华贵干净,莫说血珠了,便是灰尘都不曾多沾一点。

清语下意识后退两步,想要藏匿身形。但屋中除了桌椅就他们仨,避无可避。

少年径直指过来:“在门外听见你们要买卖他?我出三十两银子。人,我要了。”

常宁侯府。

秋风卷起落叶,更添萧瑟。

家丁们执起扫帚清扫院落,偶尔有婆子经过,闲聊几句,沟通着外院内宅间正在发生的琐碎事情。

春溪园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的居所。院里栽有四季海棠,于满地金黄中独占一片娇艳。

丫鬟们或是端水盆或是捧帕子从正房内鱼贯而出。见有婆子在院中窃窃私语,过去询问几句。

片刻后领头大丫鬟把帕子塞给其他人,旋身一扭回到屋里,将刚听闻的新鲜事细细禀与主子。

世子夫人潘氏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石青色金丝芍药团花褙子,现正无事,歪靠榻上闲闲翻着账册。

乍一听闻三爷带了个脏兮兮的小子回来,她眼皮都懒得掀一下,百无聊赖地嗯了声表示知道了。二房小事她懒得多管。

等大丫鬟说那小子洗干净后居然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时,潘氏瞬间端正坐起,随手丢下账册,“此话当真?”

命人把院中扯闲话的婆子们叫来。

婆子福身低头答话:“真的不能再真了。人是三爷骑马带回来的,初见还以为男孩,谁曾想是个漂亮姑娘。胆子小得很,不让人帮忙,自个儿在屋里洗干净了换小厮衣裳出来的,现正在前院给三爷回话。”

潘氏慢慢坐到桌边拈起颗瓜子,染了蔻丹的红指甲轻轻掐在上面,猛一用力。

二房老三性子怪得很,偏得皇上信任,从小就是太子伴读,现更是天子近臣朝中红人,手段血腥狠辣,从不让异性近身,身边莫说丫鬟了,便是屋中蚊子怕都是公的。

今日怎的偷偷弄回个好看的小丫头。

郭妈妈细观她神色,屏退周围伺候的人,给潘氏整理着发饰衣裳悄声道:“莫不是听闻夫人要给二爷安排相看之事,打算横插一手?”

这话说到了潘氏心坎上。她现在最忧心的就是二儿子的婚事问题。偏自家老二和二房老三素来不睦,关键时候老三故意使诈也是有可能的。

潘氏慢慢起身打算去看看,口中却道:“他还不至于这样黑心吧?老二虽和他隔房,好歹也是他哥哥。”

郭妈妈冷笑:“三爷的脾气,莫说府里上下了,便是京城内外,又有谁不知?还没见他对谁手软留情过。之前有人给三爷介绍亲事,二爷一不小心给搅了没成,定会被他记恨在心。”

潘氏颔首。

老三的品行她是知道的,最为不堪。此人未及弱冠已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待过,现兼任护銮卫云麾使,手上沾过的人血比厨里人沾过的鸡血都多。若他想做点什么针对大房和老二,旁人根本斗不过。

便示意郭妈妈喊上了十几个粗壮有力的婆子,同往外院去。

出了春溪园,海棠花香渐淡,有木樨的微香若隐若现。待到各色花香近乎全无,只树木落叶的草木清冽萦绕四周时,三爷的逸昶堂便近在眼前。

此时越崚非已经换上常服,正拿起堆积如山的卷宗快速翻看。

屋内檀香幽幽窗明几净。屋中两壁边立着书架,满当当都是书册。一人多高的博古架仅有几色空着的花瓶,其余也塞了书。

三爷不喜娇滴滴的花朵,独爱树木刚硬。搁置在博古架的各色花瓶大部分时间只作装饰,从不插花。偶尔过节要插几根植株,譬如端午节时的艾草,方才拿出摆上。

“既然身份是伪装。”他翻阅卷宗,笔下不停淡淡道:“想必你也不是真哑。说说看,姓甚名谁籍贯哪处,年纪几何,为什么要装作这副样子。”

清语局促地揪紧加棉布衣的一角,心怦怦直跳。

在秋日冷风里逃命般的过了那么多天,突然穿上暖暖的衣裳,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案前少年的询问虽不大声,却字字冷厉,让她骤然回神。

许久没说过话嗓子干涩,清语咽咽口水轻声报上名字,又道已经十四岁,因为身材瘦小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所以被当做十一二岁的男孩。

越崚非笔尖微顿。

怪道她要装作哑巴。这般软糯甜甜的声音,一听就不是男孩。提笔继续追问:“姓什么,哪里人。”

清语摇摇头,“不记得了。”

越崚非抬头看她一眼。

清语身体紧绷僵硬着连连后退三四步,想要随便编一个,怕被查出是说谎反而更麻烦,只能坚持着让自己把头左右摇动,努力拒绝:“我、我会好好干活,求公子赐姓。”

恰在这时,小厮来禀大夫人来了,已进院子。

逸昶堂匾额乃老太爷常宁侯亲手所书,意在期盼第三孙安闲顺遂。

潘氏望着这三字,想到老三在家中往日种种,只觉讽刺。刚要迈步入院,有家丁来拦:“三爷正在书房问话,此时不见客。”

郭妈妈高高扬手重重落下,猛抽他嘴巴,“混账羔子。这满府上下,有哪一处地方以后不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的?你哪儿来的狗胆敢拦夫人!”

十几个婆子推搡着把守在门口的另两名家丁也给打了。

院中端茶水的小厮见到后,手一松茶水落地,转身飞奔去廊庑下通禀。

郭妈妈遥指着他喝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向世子夫人行礼。”

小厮恍若未闻,拔腿继续狂奔朝屋里喊着:“三爷,大夫人来了,大夫人带着好多人来了。”

不知房内的人说了什么,小厮拼命点头后全身放松下来,自顾自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瓷片,恍若没看到来人般扔掉它们,又去拿抹布一点点擦去地上痕迹。

潘氏脚步放缓,见老三果然没有出来相迎,挥手示意不必继续再打,无视几个家丁红肿的脸颊带人径直入内,面上怒容渐显。

往里走了十几步,她脚步开始迟疑。总觉得这地方怪得很,明明周围没几个人在,却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视着。等她环顾去看,分明只有院中零星三四人守着。

潘氏莫名脊背有些发凉。

待走到书房门口,有小厮在廊庑下试图拦阻。屋内淡淡一声“罢了”使小厮们收手,齐齐躬身迎世子夫人入内。

屋内阔亮。此间书房是整个侯府里最宽敞的,采光极好,遇到下雨天屋内依然不用点起烛火亦可读书。

案前端坐一人奋笔疾书,似是没看到有人气势汹汹而来,丝毫不为之所动,连个眼神也欠奉。

另外那个……

潘氏眼眸一扫便视线凝在了她身上。

这小姑娘着实太漂亮了,莹润吹弹可破的肌肤是几乎通透的那种冷白,眉目娇媚,虽然头发刚洗过湿漉漉且长短不一十分凌乱,依然掩不住她惊人容貌。便是全京城的贵女加起来,也没谁能比得过她。

潘氏不知老三从哪儿弄来这样个小姑娘,有些犹豫地问:“她是——”

越崚非合上手中卷宗,另拿一个,随口道:“刚买来的。”顿了顿又添一句:“平日侍奉我笔墨。”

也不知她看到多少,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些。

清语听得心头一跳,知他意图,顿时怕得紧,轻轻道:“我不识字。”

“嗯。”越崚非抬眼,“那又如何。”

清语不敢说话了。

潘氏倒是彻底放松下来。

老三脾气怪得很,但凡他的东西断没有随便给人的道理。既然这小丫头他要自己留着,怎可能送给老二。

左右这漂亮丫鬟不会硬塞给自己儿子,其他就不必管了。潘氏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便想离开。

不料被越崚非叫住。

他放下笔墨合上卷宗缓缓起身,“大伯母兴师动众过来一趟,打了我的人硬闯我院子,不知所为何事。”

潘氏听他语气不善,回以冷笑:“我听说府里来了新人,打算过来瞧瞧要不要我帮忙调教。”意味深长朝小丫鬟看去,“毕竟这府邸上下,后宅都归我管。她一个女娃我自然问得。”

“果真是为了后宅,而不是窥窃朝廷密宗?”

潘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越崚非漫不经心垂眸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袖,“我逸昶堂放着都察院卷宗无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这是早已和你们说过的。大夫人明知故犯硬要闯来,难道是罔顾都察院威势,打算窥取朝廷机密?”

不过来看个小丫鬟而已,身为世子夫人愿屈尊跑一趟都算给她脸面了,却被如此奚落。潘氏气得发慌,“你浑说什么!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更何况这小丫头片子都可以进来,我堂堂世子夫人为甚不行?”

越崚非:“她年纪小不识字,进我书房无碍。难道世子夫人也不识字。”

潘氏次次被堵又羞又怒浑身发抖。

郭妈妈看情况不对,忙拉着潘氏匆匆离开。

刚走到廊庑下就听越崚非厉声道:“来人。把守院子的拖出去,每人杖责三十。再拦不住人,命就无需留下了。”

院子里的人训练有素,短短须臾功夫,十七八个家丁已经听命过来,架起三条凳子把人压在上面,手持长杖狠狠朝他们臀背打下。

脸颊犹还疼肿,现下继续受罚。他们撑不住,哀嚎声起。数杖下去,衣裳染了血红。待到潘氏一行人忙不迭地跑出院子,守院家丁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知是死是活了。

潘氏忍不住回头一眼,骇得额头青筋直跳。

以前她听闻过老三在外如何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那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如今才真正亲眼见识到。

潘氏带人加快步子匆匆离去。距离明明很远了,海棠花香渐起春溪园临近,那些惨叫声却好似依然近在咫尺,响在她的耳畔。

逸昶堂书房内。

越崚非目光扫向少女,因她身材未长开又天生娇小,看着极其纤弱。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外面被打的惨叫声更加明显,这才行至案前一撩衣袍随意落座。

“捡了能说的讲讲。”他道:“即便不提自己是哪家人,为何沦落至此,总得给我个交代。不然你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惨。”

清语听着外头的哀嚎声,顿觉心惊肉跳。

她明白,倘若什么都不说的话,自己这条命可能真就没了。她不过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小丫鬟而已,比不得那些家丁伺候他多时。

可她不能死。

她这条命留下得太不易,绝对要活着。

“我和家人出行,遭遇山贼。我娘死前把我压在身下,贼人没发现还有我这个活口便走了。”清语十指绞在一起,越来越紧,“我在黑夜等了两三个时辰,一直没人继续翻动尸体才钻出来。为活命,扒了小厮衣裳换上。看被翻乱的箱笼里有剪刀没被贼人拿走,剪掉沾了太多血的头发。我娘说过我生得好看,在外要当心。”

恰好下着小雨,路途泥泞。她用泥巴抹了脸,在地上滚了几圈遮住衣上血迹。那块城郊有很多难民,她装作哑巴混迹其中。谁知世事难料,刚跟难民吃上三四天草根和施下来的粥,碰上人牙子。

人牙子掳走十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觉得京城能把他们买个好价钱,她便来到这儿。

清语:“现如今父亲、娘亲和兄长都没了,全家上下只余我一个。”

越崚非微微怔愣,笔尖长久未动,落下一滴墨,印在卷宗上模糊了字迹混沌一小块。半晌他抛开卷宗和笔,轻揉眉心,“人牙子就没怀疑过你?”

“一个哑巴,没谁在意。”清语低着头,“我很瘦,又没力气什么活都做不好。他觉得卖不了好价钱,并未在我身上多花心思。”

所以她是最后一个才找到买主的。

“您钱花太多了。”她说:“我只值四两。”那是买家和人牙子最后定下的价格。还没来得及正式交易,他就叩了门。

越崚非沉默很久,终是没再说话。

他让她在那里站着,直到天黑处理完手头事,遂吩咐人端上饭菜,拨给她一碗饭一碟菜。果见她吃饭很斯文,俨然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很知礼。

等沐浴完换上寝衣打算睡了,越崚非才指向卧房外的廊庑下,“你给我守夜。”

仔细去看,她分明是极高兴的。只不过吃饱喝足而已,等待的还有一整夜的寒凉刺骨,她却欢天喜地的好似得了天大好处,眉梢眼角都是轻松笑意。原本充满敌意和提防的黑亮眼眸,此时松懈下来,柔和潋滟仿佛一潭湖水。

也不知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前段时间吃了多少苦头,才会觉得屋外守夜都是好事。

越崚非躺在内室床上,久久未眠。

他正思量着明日早朝后去往御书房该如何与皇上应对,就听外间屋门有了轻微的响动。紧接着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进屋,在外间停下后便是关门声。

越崚非目光骤冷瞬间警惕起来,暗道自己终究是大意了,居然会同情一个不知来历的人。伸手摸向枕下匕首,正打算迎来突然而至的刺杀时,却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哭泣声。

女孩儿哭得十分压抑,可能是把拳头或者衣角塞进嘴里,方才让抽噎都几乎发不出声音。应当怕在外面如此会被旁人瞧见,只敢悄悄进来偷偷的哭。

许是之前逃亡时无法宣泄也没时间宣泄,就算提到了家人的亡故,她都不敢在人前落泪。此刻的低泣声透着努力压下的情感,强烈而又绝望。

越崚非闭了闭眼。

也罢。

一夜很短。

只当没听见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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