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争罗衣的秀奴分明没了赶路的心思,梧桐绿洲民风彪悍,一路上都有人放声歌唱,着实让他开了一把眼界。
想着炎佘大帝一个人也能处理好事宜,他东买西买,两只手满满当当,全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看着却都好看。那几个绳结编织物,三五色粗棉线,就成了精致的手足颈链,也有发饰耳饰,都被他妥妥当当安置在芥子袋中。
无怪秀奴抠抠索索地爱这些,炎佘大帝帝宫中毕竟是穷惯了,买不起那些贵重的,就买些新奇好玩的,久而久之,也成了秀奴的乐趣。
自桡山东三百里便有桂庭,那是秀奴的老家,山清水秀,风物格外细致轻巧,有入口甜而不腻的夏喉汤,黏黏糯糯,清爽滋润,略带点莲心的苦,却十分利口。
地方是个好地方,秀奴尚未到仙灵界时,每逢夏季,便要天天煮上一锅夏喉汤解热解馋,到了仙灵界之后,却是难得再尝。他不具仙格,只有些微末灵力,因为近侍炎佘大帝才得以留下,早年心里总归是不安的,现在倒是愈发豁达起来,殷勤是殷勤,怕却是不怕了。
炎佘大帝是他救命的恩人,赔出去一生的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离开的想法从未在秀奴小小的脑瓜里出现,也许有过,但很快被忘了。
梧桐绿洲大,梧桐宫也极大。一棵见证数不胜数兴衰的梧桐枯萎之后被砍去树身,留下根基,修复加固,其上便筑起了一座恢弘殿宇。极高广,如同荒漠一样有着开阔的视野,怕是凤凰展翅也能容纳其中。
秀奴踮起脚张望,忽而在那巨大的树根外围留出的台阶上看到一个人影。细细一瞧,正是炎佘大帝,一身深红衣物,金丝银线绣纹,常年靠着招蜂引蝶的俊飒皮囊,那张嘴要笑不笑地吊着,看着怪难受。
“大人——秀奴在这——”
秀奴喊了一声,风风火火地往台阶上爬。
炎佘大帝不知听没听见,也许听见了却没听清,低头看了一眼,很疑惑似的,“是你啊。”
“大人,您是要回了吗?”秀奴好容易爬上长阶,燃着想四处观光的小心思。
炎佘大帝摇了摇头,“梧桐宫主要给我说亲,让我再住几日。”
“说、说亲?给您?”秀奴惊得手上的摇铃和手鼓掉到地上,发出咣啷啷响声,“现如今这仙灵界,也只有梧桐宫主肯替您说亲了。”
炎佘大帝轻轻皱眉,脸上那抹笑意没了,“好儿女哪个不肯嫁我?”
秀奴更惊,自己这呆头主人,居然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看不透。
他不说话了,乖乖把东西捡起来,用对待孺子的心情把自己洗刷了一遍,终于把恩人从傻模傻样的模版里抠出来。
西域里有一口极有名的潭水,在一处绿洲中,名为死盐潭。这潭名字难听,效用却极好,温度适宜,水质丰润,泡者赞不绝口,只因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但功效只是一传十十传百,也无人知道是真是假。
争罗衣来的这日,死盐潭恰好人少。一汪碧澄澄潭水,底下卵石铺叠,岸上亦堆垒了一圈供人倚靠,石缝间生出些细嫩水草,更添了莹莹绿色。
绿洲裸露在沙丘之中,树木掩映,阳光柔和地透进来,明亮又舒适。
见四周无人,争罗衣摘去兜帽,脱下外袍,又果断解开最里面的内袍,衣物随意堆在脚边,浑身光裸,长腿一迈,滑进潭水里。
水光映雪肤,乌发微蜷着漂浮,后腰处两个小窝,脊骨深陷,臀线圆润,好一副美人骨架,匀而不肥,瘦而不干,只可惜无人欣赏。
旁人来此处,莫不是为了享一顿水乳交融之乐,在无垠沙漠里浸着温泉水滑,能使多日疲乏一朝去,泡完焕然一新。
罗衣公子视此等享受为无物,弃了潭水上层适宜的温度,腿脚起伏,直往下层游去。
因着水过于清澈,水面光斑直射进来,在潭水深处能见一缕缕光束,周围由绿转蓝,仍然透彻,却慢慢冷了起来。
争罗衣一心下潜,潜了极久。胸腑中气息几近耗空,继续游动徒增痛苦,腿部开始痉挛,慢慢不受控制。
此潭水水质特殊,游鱼甚少,温度降低之后渐渐多了起来。片片银光穿行而去,宛如幻境景色。
潜到深处,居然现出分界,蓝水之中赫然一层朦胧紫膜,氤氲微光,障了一方世界。
一鼓作气,争罗衣冲破水膜,从另一倒悬湖面破水而出。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喘匀气息,走上岸来,喊道,“钟贺,你在不在这?不要躲了。”
恐怕仙灵界除了钟贺,再无别的仙君探寻过死盐潭下这方小天地。
不知何处温润月华跌落,照亮了这亩大的湖,湖面稍动便有波光粼粼,湖旁开着丛丛美人香,幽静紫意,顺着味道勾得鼻尖也难逃忧愁。
争罗衣光着脚站在湖旁搁浅的卵石上,半晌无声,静如鬼魂,飘然无依。
“钟贺……”,他又唤了一声。
寻人无果,争罗衣转身便欲离去,却因卵石光滑,脚下失策,竟是跌滑水中,溅起一丛湖水。
他磕到额角,眼角红了,却是忍了又忍,饶是在这空无一人之处也不肯放纵心绪。
美人香低垂,花朵饱满,重瓣簇拥,片片绛紫,神似美人羞怀,又如云端垂目,都惹人怜。
争罗衣手腕处两缕细透云雾错开勾连成的轻薄法器微微交合,好似要绞紧此人手腕,捏进皮肉里含着的血管,随之鼓动。
钰常君是仙灵界古早的仙君之一,性子随和可亲,与钟贺关系虽不亲密,却也不差。这法器上的云雾由他所织造,钟贺亲自托请,镌刻了聚灵阵细密纹路,耗费足足半年时间。
至于那座云山何以如此庞大,那就是钟贺的手笔了。他到转佛塔偷来佛前祥云一朵,炼法器献美人,为转佛塔一众高僧所追足月有余。想那祥云圆满九数,被他这么一偷,剩下零丁八朵,都好似没了生气。
高僧还不歇,追到仙玉宫,找仙玉宫宫主讨说法。谁知道这宫主看着正正经经一位公子,冷淡着一张脸说道,“八是人间吉数,钟贺不过是为佛前添彩罢了,各位得道圣佛,何必追着凡夫俗子不放呢。”
圣佛能如何?总不能还嘴说,“九还是佛家吉数呢”吧。
可惜了那朵鸿蒙祥云,沾了多少代仙佛缘悟,就这么被大头领采撷而去,只赔了句“恭喜发财,发财圣僧”。然而戴在美人手腕上,除了此等仙器,恐怕别的物什还无福消受。
此日天朗气清,仍是西域最好的节气。
天清殿执书童子难得跟着自家大人出来放松,到了死盐潭便兴冲冲一跃,扬起的半面水花连头到脚把和天清浇得湿透。
这位仙君抹了把水,冷着脸呵斥道,“休要放肆。”
谁知这童子丝毫不惧,一张肥嫩嫩小脸掐着细软软童声,说道,“大人才是不该整日紧绷,满脑子文书。”
“胆子倒是肥了。”和天清面目冷峻,眉眼无情,身材高大,玉冠端正,却并未施加半分威严,轻轻揭了过去。
童子被抱上岸来,脱去湿了的巾袍,正百无聊赖站在水边,一边探着脚尖玩水,一边乐呵呵笑。和天清用丝缎松松垮垮围住胯部,松下玉冠,正待下水,就听见小童子尖叫一声,“呀——妖怪呀!”
再一看去,童子面前不偏不倚一个人从潭水中冒出,岸边卵石遮挡,未能及时注意,童子又玩得兴起,正巧被吓着。
他朝后一跳,定了定神,见是一美人浮出水面,长发缠在背后,脖子白得好像和天清大人头上的羊脂玉冠,眼珠子浓黑,研磨得细腻微润,质感远胜和天清大人用的暴雨金星雀眼砚。
“美、美人哥哥。”童子软颤两声,颊带红绯,嫩肉未去,正是嘟嘟可爱年岁。
水里浮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罗衣公子。和天清身为天清殿神官,掌浩繁卷帙,也曾见过美人画像,如今却惋惜那画者笔力不足,神韵气质此等点睛之笔,统统为纸笔糟蹋了。
争罗衣衣物散落在潭水另一侧,躲过了另两人视线,他却坦然,见到有人,只是重新埋回水中,远远对着和天清作揖,略感歉然说道,“扰了仙君兴致。”
和天清说道:“无妨,罗衣公子先来此处,是我等粗莽了。”
执书童子躲在他身后,探出头来,跟着念道,“是我等粗莽了。”
待争罗衣穿戴一齐,解开鬓边湿漉漉的粗棉线,头发随意搭在肩头,细小水珠争先抢后蜿蜒滴落,和天清与执书童子也进了潭水里,水浸至胸膛,温暖舒适,灵气充裕,十足惬意,百般悠闲。
执书童子舍不得美人走,期期艾艾靠在卵石旁目送美人远去。
看得正入神,额头被重重一敲。和天清气势凛冽,语气却悠然,“争罗衣与钟贺结契,再看也不是你的。小小年纪,如此心浮气躁,回去之后抄书十册。执书不彰风骨,还执什么书。”
童子自感何其无辜,回道,“大人不讲理,明明是在休息,却还要监督我。”
天清殿神官大笑三声,明明心中开怀,却硬是笑出一股冷峻端庄感,吓得执书童子坐进水里扎了个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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