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乔熙和阿嬷早早来赵家帮忙。

赵家院子不大，窗户上贴满红纸，布置得喜庆又热闹。

乔熙凑在新夫郎闺房，兰哥儿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被折腾来折腾去。

赵兰：“不要...啊！阿嬷...好痛！”

绞面这么痛么，乔熙偷偷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打了个寒颤。

等兰哥儿被打扮得像个喜庆娃娃后，已经辰时了。

大人们出去准备，留下两个小哥儿，乔熙拿出闺中礼，赵兰高兴得不行，“从小到大，好看的荷包手帕都是你给绣的，呜呜，熙哥儿，我不想离开你。”

乔熙回抱他，屋里安静下来，慢慢有了离别的情绪。

“清河村不远，可以常回来。”

赵兰：“阿嬷说，嫁人就不能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乔熙还不懂这些，顺着他的背安慰，“尹家大哥对你那么好，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赵兰想到那个傻大个，脸又红了，埋头在乔熙肩膀，声音嗡嗡的，“嗯，他会对我好……”

说了一会，张玉竹红着眼睛进来了，乔熙悄悄退出去。

出来转了一圈，看到阿嬷在灶房洗涮，凑上去靠着他不说话。

岳春：“不舍啦？”

乔熙：“嗯！”

岳春：“当阿嬷阿娘的，都这么过来的，所以呀，一心想给哥儿姐儿找个好托付的，让他们过好日子。”

乔熙：“阿嬷，我不想嫁人了......”

岳春拍了一下他胳膊，“胡说什么，而且，”小声了些，“这不是给你招婿了么。”

乔熙抿抿嘴，自己是喜欢那个人，可入赘是因为情势所迫，想救他罢了。

如今那人醒来了，越看越不像普通百姓，乔熙感觉他迟早会离开。

不多时，小院内外挤满了来回礼的村民，岳春忙着去招呼，乔熙又被张玉竹叫去陪着兰哥儿。

赵兰显然哭过一回，一见他就抱靠着，两人都不说话。

院外热闹，屋内安静。

从小到大，乔熙就没见过这样的赵兰，仿佛一夜长大，他顺着拍着哄着，最后把自己也惹红眼了。

巳时，锣鼓声渐渐传来，尹家迎亲的人来了。

进来好几个婶子阿叔，说些吉祥话，给赵兰理衣服，补补妆，打断了伤心的气氛。

盖盖头时，兰哥儿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已经没事了，乔熙松了口气，留下众人出去了。

不一会儿，尹家兄弟就到了门口，还套了骡车，装扮得红火喜庆，可见对赵兰的重视。

本村几个汉子象征性地拦了拦，撒了喜钱就进来了。

乔熙瞅了两眼站在新郎旁边，矮一些的小汉子，应该就是弟弟的同窗尹有信，今早乔冬晨去书院前还在念叨。

拜别双亲，尹有德背着赵兰出阁，怎么敲敲打打来的，怎么敲敲打打走的。

岳春扶着张玉竹进屋了，院里赵大叔赵大河接待着客人落座，乔熙突然没了心情，跟赵大嫂知会一声先回了。

*

乔家。

沈自宵自顾自盯着床边的水壶、饼子、干果......

上次扯开伤口后，那小哥儿都不往自己跟前凑了。

今日好像是哥儿好友成亲，出门前摆了这些东西，生怕饿着渴着他。

沈自宵被困于这一方天地独处时，很容易陷入回忆，时而麻木，时而悲痛。

上次听哥儿提起北疆，他竟生出一丝希望。

若父亲认为新皇成帝堪称大统，那是不是可以告上京都，为沈家鸣冤。

可转念一想，那劫杀沈家之人的身份，实在位高权重，生起的明火又暗淡下去。

若真......

院门响了，哥儿脚步很轻，踱步至侧房门口，几息功夫又转回正屋了。

沈自宵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早回来？没入席？

再说乔熙，眼看着兰哥儿坐上骡车走了，心中烦闷堵得慌，以后就没人跟自己说说体己话了。

他不想再呆在赵家，先回来了。

一个人顺着村子回来，更显孤独，进门就想找个人说两句，都走到侧房门口了，想起上次，怕自己又给别人添麻烦，踌躇半天还是走了。

回屋后，抱着绣品，迟迟下不去针，思绪乱飞，最后又飞回左侧房那人的身上。

“他将来也会离开吧……”

“还会受伤吗？”

“年岁几何，成亲了吗？”

“或者，已有喜欢的人吧，所以才不愿……”

“至少，知道他，叫什么？”

“对，名字！”

……

沈自宵早就有些口渴，但思虑过重不想动。

刚才哥儿进门，打断了他，才决定放过自己。

此时正缓慢挪动身子，伸出左手悠悠够向床边的水壶，差一点碰到壶把时，哥儿突然冲进来，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叫什么！！！”

带着一丝，额，怒气？

伸出去的手顿住，抬头疑惑地望向哥儿。

乔熙第一次从这人眼里看到痛苦悲愤、空洞麻木以外的情绪。

怎么每次出现都这么风风火火，让人，让人措手不及……

沈自宵深吸一口气，平复瞬间的郁闷和烦躁，又不失风范地慢慢收回手，叠放在被子上。

乔熙这才注意到他想做什么，也反应过来刚才的举动有些失礼。

“那个，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小猫收起爪子，翻开白软软的肚皮，又变得乖巧且温顺。

沈自宵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心神摧残到魔怔了，不然怎么会在哥儿带着歉意递来水杯时，竟想上手揪一揪他的脸，看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多谢。”

自从上次因为拒绝沟通闹了乌龙，最后还是自己受罪以后，沈自宵倒是长记性了，问了，能回复个 “好”或者“不用”，不问了，偶尔蹦出个“多谢”。

喝完一杯，哥儿又给倒了一杯……

递给他后，眼巴巴盯着，看样子是想说什么。

沈自宵抿着喝完第二杯，一抬头，又要被接走杯子时，没撒手。

嗯？乔熙直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不喝了么。”

“嗯，”沈自宵徒自将杯子放在床边的矮桌上，然后双手交叠坐好，回视哥儿。

这下乔熙看懂了，“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叫什么？”

上次问名字的，好像是这个村的村长来着，沈自宵当时陷入无望深渊、凝视仇恨，顾不得，也不想理旁的。

“……”

“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其实等了没多久，但乔熙觉着好久，他似是安慰自己，“名字而已，不过是个称呼，没……”

“沈自宵。”

“……什么的，啊？”

“沈，自，宵。”

深沉的嗓音，孤苦，悲凉，一字，一句。

这下换乔熙沉默了，刚才自己声音不大，第一遍就听清楚了，可这第二遍，却有股说不出的寂寥。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别的什么。

“哦，好。” 乔熙回神，“阿嬷忙完得到下午，我去做点吃的。”

说完一溜烟走了，屋内气氛太压抑，他快顶不住了。

待哥儿关上门，沈自宵绷着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床头，整个人吐出一口郁气，久久盯着房梁。

沈自宵，南江府沈家大公子，还活着……

*

十月底，光秃秃的后山不见一点绿色，唯一还能收获点的，就是猎户和会做陷阱的人家，野物过冬要储藏干粮，全跑了出来。

除此之外，家家都忙着砍柴、捡树枝，等大雪封山弄湿了木材就不好点燃了。

别人家是汉子抡斧头，其他人往回背。

今年的乔家，因着乔冬晨去书院，寒沐前有次大考，他不敢松懈，一回来就钻进屋子，所以只能乔熙和岳春两人换着砍、换着背。

虽说后山是公有的，但要挑着病死、坏死或者枯木才行，两人每日天亮进山天黑下山，辛辛苦苦，却不及人家一半。

清净的小院里，不见欢声笑语，沈自宵倒成了最闲的人。

他如今不需喝药，能自己挪动，或坐或站或走，天气好时，还会去院里坐着晒太阳，看小哥儿佝偻着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坐了几天，心生一丝愧疚，打算趁乔熙做饭前帮忙烧火，结果一把火差点烧毁了灶台。

乔熙回来后黑着脸收拾，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锅碗瓢盆摔得叮铃哐啷响。

每响一次，沈自宵的心就抖一次。

沈自宵：“我只是想……”

乔熙：“不用！”

沈自宵摸摸鼻子，扶着墙慢慢挪了出去。

如今除了跟他自己有关的事，其他倒是都能交流。

乔熙在他面前也不扭捏了，胆子大了许多。

这事以后，沈自宵成了乔家唯一被禁止进灶房的人。

乔熙冷了他两天，可把岳春逗开心了。

自家哥儿向来乖巧温顺，虽知他内里有些聪慧伶俐，却从未对外发过小脾气，耍小性子。

瞧着鲜活的哥儿，岳春是“岳姆看哥婿，越看越欣喜”。

不过乔熙不让他们提赘婿的事，那沈小子也不说，全家都默契避开这两个字。

想起这，岳春又有些发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

乔冬晨休沐当日，乔熙又上了一趟县城。

今年冬天家中多了一人，再拿不准沈自宵的意思，也不好让人冻着。

上次买的棉花，岳春捡着乔阿爹的衣服改了改，给他也做了身棉衣。

但少了床棉被，岳春狠狠心，叫乔熙再去买三斤。

除此之外，乔冬晨的纸墨也快用完了，阿嬷心疼他念学苦，还打算今日做点荤腥，顺带着一起在县城买了。

乔熙去得早，今日又正好是大集，买完就准备回家。

结果刚走到城门口，就见一团身影连喊带跑地扑向自己。

乔熙：“兰哥儿！”

赵兰：“啊~好想你啊，熙哥儿~乔乔~”

赵兰回门那日，乔熙不方便去，所以二人自兰哥儿出嫁至今，才算见上第一面。

跟在赵兰身后的尹有德，背着背篓，笑眯眯冲他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乔熙将兰哥儿扒拉开，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赵兰还很配合地转了个圈圈。

没瘦，更红润了，看来尹家没苛待兰哥儿。

赵兰：“哎呀别看了，说说话说说话。”

乔熙：“好。”

赵兰将乔熙拉到城墙脚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还让尹有德去门口等着。

乔熙：“怎么样，有没有应付不过来的？”

赵兰：“还好……”

乔熙最了解他，这么说代表着有，“是谁？”

赵兰扭捏了一下，“婆母……”

乔熙：“她欺负你啦？要不要我回去告诉阿叔！”

赵兰：“没有没有，她对我还不错，就是管的严，不让出门。”

赵兰刚嫁过去想家，可到现在，除了回门那次，就再没见过阿爹阿嬷。

他明明记得，自家大嫂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哥还陪她经常回去呢，阿嬷也没说什么。

乔熙：“那尹有德呢，他怎么说？”

赵兰：“尹大哥不好跟婆母较真，但会借口偷偷带我出去。今日就是，他打算买完东西，找阿爹先回一趟河西村，再回那边。”

乔熙：“那你别耽误了，快去。”

赵兰：“哎呀没事，说两句话还是可以的。我还想问问你，那人现在能站起来么？有没有养好？别是个病的。还有还有，对你好不好？当你夫婿的事，他认不认呀？””

沈自宵刚醒的那段日子，赵兰天天被圈在家里筹备婚事，只听说了当乔熙赘婿的事。

后来成亲当日，事多又杂，没顾上问，如今自己婚事已定，看到好友就忍不住像阿嬷婶子那样念叨念叨。

乔熙被一连串问懵了，“还，还行吧。”

赵兰：“他认啦？”

乔熙不作答，赵兰到底是嫁人了，想事情多转了几个弯，明白这是即没认，也没说不认。

那边尹有德等得久了，频频往这边看，他当然不怕阿娘说，也能护着兰哥儿。

可今日怎么说也是临时起意，偷偷背着家里人，总归有些紧张。

赵兰注意到了，他也心虚，“好熙哥儿，你着急么？”

乔熙：“不着急，你们先去买？我在这等着，一起回去？”

果然是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分开这么久，默契还是说来就来。

赵兰：“嗯！正好你帮我盯着些阿爹，碰见他了说一声，我们一起回河西村！其他的路上讲！”

乔熙目送他俩进城，自己找了个开阔的树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