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城外,风沙裹挟着败叶,踩在脚下发出松脆声音,马蹄渐止。远远走来几个门卒,举着长矛试探着向前,等到看清轮廓后,才见是许白二人。
几人面上都露出惊恐的表情,亦如白日见鬼。
“许亲卫、白亲卫,您二人怎么来了。”门卒亲热打着招呼,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将目标投向这个面具人身上:“两位亲卫,请问这位是......”
“白大人派来督导萧城的情况的,你们称呼原督使就可以,其他方面就不必过问了。”许桥说着,便要牵着马进城。
门卒心中暗暗不好,几个人一同将其拦住:“唉,许亲卫,我瞧着你们也是一路奔腾,准备了些茶点,不如歇息片刻再进城,我也好些通告姜县长。”
说着,又将话题牵扯到面具人身上:“之前未听闻这位督使的事迹,想来也是像白大人一般的能人,也得好生招待,留个好印象不是。”
白全晨扯了扯嘴角,想着真是狗随主人,这股讨好的劲儿都如此相像,怪不得几年了萧城还是毫无长进。一个看门的卒士都溜须拍马成这样,内部不知又是如何模样。
在门卒期许的眼神里,面具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的望向城门,只见方才还懒懒散散的卒卫,一个个聚精会神,虎视眈眈盯着面具人所在的方向。
这县长仍旧死性不改,守着这一片区域当自己的本钱呢。估计上次让整治的地方丝毫未动,见他们几人来了,才慌慌张张,等着人去通报。
为了演戏演到底,三人都没有拒绝,顺着那个门卒的话,在边城歇息整顿。
没到一个时辰,满城都知道许白二人同一位督使来了萧城,一些乡绅望族更是为其做好了准备。
计划照常执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刚处理完一批公文的白无秋正打算闭目养神,却被一道身影打破了宁静。
掀开眼皮,章景的愁容显露出来,怀里还揣着一沓未干的书写,能看得出仓促。
白无秋揉了下眉心,拥上前,接过书写柔声道:“不是让哥哥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么,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刚刚才得知许桥他们抵达萧城,那几个老狐狸也应该有所察觉,准备动手了才是。
章景却止不住心中的焦躁,经过这几天研究,发现北台王府意图吞并周遭土地,私下与长史结成勾当,贩卖军备。北边的暴动之所以停息,是为了煽动民情抵抗官府,届时官民一同造反,北台沦陷,荒州迟早成为争夺之地。
那么白无秋这个刺史,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个摆设,若是朝廷谴责,只需祸水东引,便是刺史的管辖不足,导致疏漏而造成的麻烦。
章景才会如此慌乱,立马赶来向白无秋汇报。
这些情况白无秋自然察觉得到,便特意拜托往日师兄稍信送往胧月山庄,北台几位支柱因此断了大批货源,苦恼了好些一阵。
那王家地主背景的确雄厚,伫立于官员富甲之中,临危不乱,甚至运输黑钱粮草,全身而退。
早年间,白无秋就知王家府奢靡无度,勾结恶霸,而支持加剧这一卑劣的恶行的,是一位从未现身过的男人,地主称其为叔父。
那人保密做得极好,未曾泄露信息,就算是当年地主被关押入狱,也未出面,而是等到王越刑满释放,精心策划了一出阴谋,扳倒以章景为首反对恶势力的清廉官吏。
接下来的几年间,荒州一改往常,暴虐粗鄙的民风很快代替旧派,只要投奔乡绅就能分到一点微薄的地皮,勉强糊口。荒州开辟不到几十年,大都以耘耕为主,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稍有起色的手工纺织和其他商行也全被吞并。
白无秋得到这个消息时,实在算晚,归家翌年,便拜了师父潜心学习,免不了世家交道,一心扑在白家上。再次折返荒州,已是同两位兄长向父亲争取来的机会,他只有一年时间,若是不能做到承诺的话,只能听从家中安排,老老实实待在锦城,不得踏入荒州半步。
眼下时间过去俩月,荒州才稍有眉目,然而要定罪,必然掌握充足铁证实物,以及地方官员的人心。中途任何一方出现问题,都可能使计划阻塞不前。
章景的发现无疑不是一个警戒,这个节点下,得赶快补充人马前往北台,召集衙县集体出动才是。
然章景却提出另一条谋策:如今百姓急需要的不是官逼威压,而是解决食不饱腹的问题,土地不均匀分配直接导致间隙,来回输送的粮食只能解决一时之需,更何况那些官员高高在上,奴役百姓如同牲畜。
若再不颁布新的法令及其土地分配制度,用暴权只会越积越怨,但除了这一点,还需要解决官员的贪腐、内斗、独权。
很显然,这些事情不能在短时间内告成,尤其白无秋并未在荒州立好声名,很难笼络民心。
“你命人装作我去萧城,许桥和全晨都不在府中,你打算如何?”章景隐隐感到不安,因为经过这几日观察,白无秋身边信得过的人也不过个数,很少有人敢主动向白无秋问话。
可章景不知道是,这些人之所以不敢接近白无秋不是因为自身原因,而是白无秋亲自下达的命令。
白无秋没多大波动,那群臭泥沟壑的烂人手段向来低劣,比起锦城的诡谲云涌,明争暗斗,荒州则显得低趣多了。一群将意图写在明面的蠢货,再有本事,也不过多迂回一二。
“这不是有哥哥在么,我果然没看错,哥哥总是能一眼看出要害。”这位年纪二十的年轻刺史,似乎总喜欢同他调笑,全然没有当官的风范,回答也是答非所问。
章景心性是急,抓起白无秋的领口斥责:“你把我禁锢在这里,就是供你调笑?再有迟疑,北台就要沦陷了。”
不料自己的手被擒住,白无秋桃花眼微眯,带着些许责备:“那哥哥为何要隐瞒章伯伯的事,为何不告诉我受伤的事情。胧月山庄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若不是小白,我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哥哥了?”
面对白无秋的质问,章景一时语塞,第一反应是白全晨和许桥两人果然没有帮其隐瞒,不过他们本就是白无秋的部下,当然没有理由去指控谁。
白无秋的反应却比自己还要厉害,眼底都抹上一层暗色。章景不免失神,白无秋穿着松花官服,两袖绣了雁纹,衬得脸色格外阴沉苍白,修长的十指缓缓垂下,捏着章景刚刚撰写的献策书。
“已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白大人,胧月山庄与你并无关系,解决当下才是要紧事。”章景移开视线,强忍着飘忽的思绪,可还是不可避免陷入了惶恐。
白无秋看着他的脸色由黑转白,刷的失去血色,才意识到站在章景的角度,才是最痛苦的一方。
酝酿了两天,白无秋想过找章景问清楚,可屡次趑趄在门外,迟迟不敢敲门,且章景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包括身上的伤,从未提及过。
“可是我会心疼啊,哥哥就不能将身心交于我吗?我说过,这几天哥哥先休息,计划自然有人推动,哥哥眼里谁都有,却独独没有我。”
看着眼前人一身伤痕,却还要装作一副无畏的模样,白无秋心中酸涩无比。为章景安插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方便公事,更是为了能将章景将自己捆绑在一起,时时刻刻监督章景的一举一动。
白无秋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在旁人看来,凭空冒出这么一号人物,必然与刺史关系匪浅,说不定章景哪天能意识到,知晓自己的心意。
再说许桥和白全晨,他俩看破不说破,虽然奉大公子之命,却也帮其掩护。几乎身边的人都能看出白无秋的的心意,偏偏章景不自知,把白无秋的话当作任性。
似乎白无秋在他眼中,永远是那个小孩,可这不是白无秋想要的结果,他不甘心只做章景的弟弟,想要进一步确定关系,而不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只是,白无秋太固执了,总是差一步参透章景的想法。
这一刻,有什么改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章景好不容易将自己劝说回归日常,却被白无秋的话硬生生拉回现实,现实告诉他,章老头的确已经死了,永远离开了世间。
如今支撑自己的念头,却将自己当作笼中鸟,事事都要斟酌,总用权力限制自己活动。
章景突然觉得很可悲,到头来自己也不过仗着白无秋的身份,踩在别人的脊背上,就能轻松跨越阶级。
看吧,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就连白无秋也无可避免。章景不由发出一声冷笑:“白大人抬爱了,我只是个顶着别人身份的冒牌货,实在经不起这么悉心的照顾。”
说着揭开面上的伪装,毫不留情扔在白无秋脚边,眼神满是淡漠,和苦崖村初见时一模一样。
突如其来的变脸让白无秋措不及防,他不明白哪一步出了差错,明明自己已经努力想缩短他们之间的间隙。这些挖苦的话确如弯刀划在心房一般,字字泣血。“哥哥,不要这么说,你告诉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行吗?”
白无秋卑微至极,想伸手去拉章景的袖子,却被无情甩开。
从小到大,他的落魄、他的狼狈、他最真实的一面,只有这个人完完全全知晓。机缘一面匆匆过,独留一句在心间,章景的话,白无秋记了六年。
想要章景见到自己最好的一面,想与他携手共度,更想让他能依靠下自己,不要那么逞强。
可他不能说,不敢说了,章景的眼神太冰冷了,如寒冬腊月的深潭,那股窒息的注视,仿佛随时能溺毙。
如果说出来,连兄弟都做不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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